真正強(qiáng)悍的王朝,軍人的地位其實(shí)都挺高的。
比如西漢,比如初唐。
強(qiáng)大朝代,良家子愿意從軍,家里是個小地主,把兒子開開心心送到邊疆去打匈奴,打突厥,回來立功封侯,全家也都跟著光鮮。
外強(qiáng)中干的王朝,戰(zhàn)士才會遭到羞辱,比如明朝的軍戶,很多都已經(jīng)困頓不堪。
五代是一個非常特別的時期,那就是所有的戰(zhàn)斗,都沒有什么榮耀可言,大家都是為了一家一姓而斗,所以士兵的臉上都刺著字。
這種刺字,就是為了防止士兵逃掉。
所以刺字這件事,刺的是小兵,不刺軍官。
我們看《水滸傳》的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林沖、楊志、呼延灼的臉上肯定沒有字,但是小兵出身,臉上就有字,罪犯出身,臉上也要刻字,宋江和武松,都被刺配過,林沖犯罪之后,臉上也被刺了字。
北宋有位大將狄青,出身小兵,一直臉上都留著字,皇帝后來跟他說,想辦法遮蓋一下吧,他說,不用了,這樣挺好,不能忘了自己的出身。
臉上被刺字,不光難看,也很疼。
這么個充滿屈辱的痕跡,倒有一種美稱,叫做“金印”。
中國當(dāng)代有位寫舊體詩的詩人叫做聶紺弩,他就曾經(jīng)寫過兩句關(guān)于林沖的詩:
男兒臉帶黃金印,一笑身輕白虎堂。
這可能是關(guān)于刺字這件事最浪漫的描述了。
但是每個被臉上刺字的人,其實(shí)都有父母、兄弟、姐妹、可能還有妻子,能不心疼么?
徐詠之沉吟了一會兒,對段美美說:
“隨機(jī)應(yīng)變吧,總之就算真的被打上金印,太岳叔估計也能想辦法給治回來?!?p> “會留疤!”段美美心有不甘地說。
“毛筆畫一個不行嗎?”段梓守說。
“對,阿守,聰明女婿!”霍一尊興高采烈。
“謝謝丈人老頭!”阿守答應(yīng)得干脆。
“阿守,要叫岳父大人!”阿脆說。
“自己畫一個?”徐詠之皺著眉頭。
“我們自己配一種可以用解藥擦掉的藥,未來自然就有辦法。”霍一尊說。
一行人先去了山字堂的汴梁分號落腳。
山字堂在汴梁分號的掌柜姓蔣,三十出頭,是個話不多,但嘴很嚴(yán)的人。
因?yàn)檫@個人的嘴嚴(yán),汴梁的達(dá)官貴人在這里抓藥,都覺得很有安全感。
老蔣把大家接到,安排了一個院子住下。
徐太岳也暫住在這里,趕緊來見了徐詠之。
太岳悄悄告訴徐詠之,柴榮的身體尚可,但是不能動怒,但今年可能還要用兵,讓他靜養(yǎng)恐怕是難上加難了,徐詠之點(diǎn)點(diǎn)頭,心里暗暗有數(shù)。
徐太岳又拿出趙匡胤的書信,內(nèi)容很簡單:
步軍衙門第一廂:
今有徐矜壹人到你處當(dāng)兵。
落款:趙匡胤。
還有一個花押。
“太岳兄,”霍一尊說道,“咱們得給公子配點(diǎn)藥,做一個假金印。”
“好,”徐太岳看看,“要水洗的,還是不能水洗的?”
“太岳叔你怎么啥都會?”
“天底下沒有兵愿意刺字的,鄂州所有人想當(dāng)兵,都去咱們山字堂造假印?!?p> “有沒通過的嗎?”
“有啊,做完假印不給錢的,都沒法通過,一擦就掉了。咱們收了錢之后,才給涂防水的藥,一個月不會掉?!?p> “您可真夠狠的?!?p> “做生意嘛,總得防著點(diǎn)壞人,再說了,這年頭愿意去當(dāng)兵的,基本都是痞子?!?p> “哎別這樣太岳叔……”徐詠之一臉郁悶。
“公子我不是說你啊,您到底為什么要打入禁軍內(nèi)部啊?!毙焯酪荒樅闷妗?p> “我是真的決心當(dāng)兵……”
“當(dāng)兵!”徐太岳吃了一驚,“你不早說,禁軍一把手都點(diǎn)檢張永德,跟我哥哥是兒女親家呢,您直接當(dāng)軍官多好,還不用刺字啊?!?p> “太岳,你別那么多意見,公子愿意從小兵做起,年輕人愿意憑自己,而不是父親或者叔叔的幫忙,這很正常,我們也都年輕過。”霍一尊說。
“那公子你把這個拿著。”徐太岳給他手里塞了兩張紙。
“這是啥,平安符?”徐詠之一時沒看清。
“錢啊,大周的鹽引,記得啊,如果有人覺得你臉上的字有問題,五十貫給大夫,一百貫給指揮使,一般來說在鄂州這個價格就能通過了,一般人我不告訴他。”徐太岳說。
“果然錢是最好用的東西?!被粢蛔鹦Φ?。
“好的太岳叔,這錢您從柜上支?!毙煸佒f道。
“不不不,這次您給我介紹這個私活兒,我沒少掙,還要給您分成呢。”徐太岳說。
“別別別,推薦您去也是幫趙將軍的忙,既然是皇上賞賜,剩下的您自己留下吧?!毙煸佒f。
“那我就不客氣了。”徐太岳一臉得意。
霍一尊把藥物調(diào)好了。
“太岳兄你請,你的字兒好?!?p> “一尊兄,你來,你的畫絕?!?p> 兩個人在徐詠之臉前推讓謙虛。
“我來!”段美美一把抄過筆。
“姐……”段梓守吃驚地看著段美美。
“反正要?dú)?,不如毀在我手上?!?p> “很好的心態(tài)?!毙焯婪Q贊道。
“忍著點(diǎn)兒啊,我開始畫了!”段美美下筆了。
段美美在徐詠之臉上開始描“禁軍步營”四個字。
徐太岳接下來用糖膠造出疤痕效果、墨上色、藥水固定顏色……。
第二天清晨,徐詠之帶著臉上的金印,告辭了大家,直奔步軍衙門而來。
段梓守背著行李,和阿脆一起送他去。
大周的禁軍,一共有四支隊伍:
虎捷步軍、龍捷馬軍、控鶴步軍和鐵騎馬軍。
虎捷、龍捷歸侍衛(wèi)馬步司統(tǒng)領(lǐng),以趙匡胤為首;控鶴和鐵騎,歸殿前司管,統(tǒng)軍大將是都點(diǎn)檢張永德。
一人管兩軍,都對皇帝負(fù)責(zé),皇帝就坐得比較安穩(wěn)了。
步軍衙門,其實(shí)就是老百姓對虎捷步軍衙門的俗稱。
步軍衙門離徐詠之他們所住的宅院不遠(yuǎn),門口放了一個方桌,一個年紀(jì)快四十歲的老兵在那里坐著。
“大叔,我要投軍?!?p> “來晚了,你們這一批兵說好是卯時準(zhǔn)點(diǎn)到,現(xiàn)在都辰時了?”老兵說道。
“不曾有人告訴我卯時到。”徐詠之說。
“跟俺說沒用,俺只是趙將軍的掌書記,一會兒里面有人打你的棍子,你叫什么名?”
“徐矜?!?p> 老兵覷骨著眼睛在那表格上找。
“您老還看得見么?”段梓守問。
“廢話,你瞧不起大叔么?當(dāng)年俺是禁軍旗手,要不是后來頭部中了一箭……”老兵絮絮叨叨地說。
“哎,沒有你的名字。”老兵從本子上抬頭來。
“我是趙太保趙將軍在路上收的,他說讓我做他的親兵,這是他的親筆書信?!?p> 老兵趴在字條上看完了。
“字兒,是將軍的字,”老兵念叨著,“事兒,倒也真聽說過這件事?!?p> 老兵又看看徐詠之。
“挺俊俏的小伙子,這下是要?dú)萘?!?p> “大叔,我已經(jīng)有了金印了。”徐詠之趕緊指著臉頰說。
“每一批兵里,都有這么幾個自作聰明的人。”老兵笑呵呵地說。
“于是最近刻字這件事,我們就改了方式。”
“???”
“每一批兵,字體都不一樣?!?p> “歐、柳、顏、鐘、王,每批的兵,四個字里都有一個字不同,刺得如果不對,那就重刺?!崩媳f。
“已經(jīng)刺過了,怎么重刺?”
“你不是還有一邊的臉頰嗎?”
“兩邊都刺那是囚犯!”
“你現(xiàn)在,老老實(shí)實(shí)去把這一邊的假字兒洗掉,回來我再接著給你辦手續(xù)……”老兵冷笑著說。
“大叔,行個方便?!毙煸佒涯菑堃话儇?zāi)贸鰜?,輕輕塞在老兵手里。
“一百貫零花錢,給你存在我開的小賣部了,我沒收你的錢啊,以后你買東西來這里支……我給你開個收據(jù)。”
真是個油鹽不進(jìn)的老兵油子。
“快去,把假字兒洗了。不然我就寫你行賄的事兒了。”老兵冷言冷語。
徐詠之無奈地走到僻靜處,拿出解藥和手巾,擦洗了假金印,回到老兵面前。
“姓名?”
“徐矜,字詠之。”
“你就是個小兵,沒人叫你的字?!?p> “矜是矛字邊一個今……”
老兵在紙上寫了個“徐毛巾”。
“現(xiàn)在的人名字都起得好沒文化,想當(dāng)年俺是禁軍旗手……就是因?yàn)槊帧?p> “大叔,不是毛巾,是徐矜。”
“愿意叫毛巾呢,就進(jìn)去,不愿意的話,哪天我休假的時候你再來?!崩媳荒樝訔墶?p> “好好好,毛巾就毛巾?!毙祚嬲f。
“這個呢?”老頭指著段梓守。
“這是我弟弟,他還小,當(dāng)不了兵的。”
“等等,你說了不算?!?p> “???”
“你看這門口哪有男人啊?!?p> 徐詠之看看這條街,果然人煙稀少,經(jīng)過的不是女子,就是老人。
“步軍衙門的規(guī)矩,但凡有男人過來,就要體檢,合格就抓進(jìn)去訓(xùn)練。”
“未免太不講理了吧。”徐詠之抗議道。
“您是來軍營講理來了嗎?”老兵念叨著。
“這孩子腦袋大、肩膀粗,是我們步軍衙門最喜歡的那種兵了。”老兵摸著段梓守的肩膀,笑嘻嘻地說。
“孩子你是好漢嗎?”
“當(dāng)然了!”
老兵拿著一根棍子過來。
段梓守哈哈大笑,“大叔您要跟我打嗎?”
“進(jìn)去了自然有人打你,這棍子是量你用的?!崩媳脖欢舞魇囟簶妨?。
老兵比了比,“確實(shí)矮了點(diǎn),過兩年再來吧,還是先征刺你姐夫吧?!?p> 征刺就是征募,因?yàn)橐棠?,所以老百姓也都稱為征刺。
“大叔,必須要刺么?”徐詠之也是敞開了問了。
“你看,好好請教,我就好好告訴你。其實(shí)虎捷步軍里,有這個不用刺字的法子?!?p> “請大叔教我!”徐詠之一躬到地。
“一會兒進(jìn)去,有人要刺你的時候,你可以說一聲‘求免刺’。”老兵說。
“說完之后呢?”
“會挨頓打?!?p> “就這樣?”
“就怕你扛不住啊,如果慘叫一聲,打完了還得刺。”
“這個卻不怕?!?p> 老兵把表格填好,一式兩份。
“進(jìn)去吧,毛巾。這份進(jìn)去給軍需官,領(lǐng)軍服?!?p> 老兵把軍營柵欄打開,徐詠之推開黑門上的小門走了進(jìn)去。
“進(jìn)去之后仔細(xì)點(diǎn)兒,性命如何就看自己的造化了!”老兵嚷著。
阿脆和段梓守看著徐毛巾走進(jìn)了步軍衙門的黑色大門。
“這個軍營,怎么好像比黑店還厲害?”阿脆對段梓守說。
“天吶?你的熊貓還會說話?”老兵驚訝地說。
“天吶,大爺,您居然還能認(rèn)識熊貓!”阿脆更驚訝地說。
太多人叫她貍貓、浣熊、貉或者狐貍了。
“怎么不認(rèn)識,以前俺是種竹子的。”老兵說道。
“大叔怎么稱呼你呢?”
“大家都叫俺老普?!?p> “是濮陽城的濮,還是浦口的浦?”
“不不不,都不是,犯下大罪刺配普吉島的普?!?p> “哪有姓這個普的?!?p> “過去確實(shí)沒有,”老普恨恨地說,“直到俺遇到了一個愛寫錯別字的掌書記……”
“哦哦哦,看來這是禁軍的傳統(tǒng)……”
“不全是這樣,想俺當(dāng)年當(dāng)旗手的時候……”
“大叔,別說了,我怎么覺得我姐夫進(jìn)了黑店了?”段梓守覺得擔(dān)心起來了。
“???他是你姐夫啊?”
“怎么?”
“跟你姐說,改嫁別人吧。”
“什么!”
“進(jìn)這道門的人的人,都是英雄好漢,這是大周訓(xùn)練最苦、最危險的隊伍啊,他這種白白嫩嫩的公子哥,怎么活得下來?”老普說道。
“我姐夫武功不錯,僅次于我,”段梓守說,“不會那么容易被練殘的?!?p> “但是他想要免刺,對吧?!崩掀照f。
“免刺不就被揍一頓嗎?”阿脆說。
“我沒說多少人揍他吧?!崩掀照f。
“那是多少人呢?”
“大家都刺字,你免刺,你就是所有人的敵人。”
“所以,就是全體虎捷步軍一起揍他?!?p> “???”
“也沒有很多,拋去炊事班的、管后勤的,也就是三千多人吧……”
“我靠!果然是黑店?!?p> “別埋汰黑店了!”老普興奮得唾沫橫飛,“黑店只是劫你的錢,充其量害你的性命?!?p> “那這個軍營呢?”
“虎捷步軍還侮辱你的人格呢!”老普說。
“被寫錯名字是其中一環(huán)是嗎?”
“他那個字兒我確實(shí)不會寫,我讀書不多。不過無所謂,進(jìn)去沒人在乎他的名字,都是叫外號?!崩掀照f。
段梓守一臉郁悶。
“阿守,別擔(dān)心了,哪有五千人打一個人的道理,想來是上來三五十人,都打不過他,就放他去了。大叔一定是在開玩笑?!?p> “熊貓你說得對,過去確實(shí)是這個規(guī)矩,但是現(xiàn)在,如果能打敗五十人,就要去對付大宋禁軍第一兵了!”
段梓守對著這道黑門大聲喊道:“姐夫!姐夫!”
里面一堆不懷好意的兵痞們大聲答應(yīng)著占便宜:
“哎?。。。。?!”
這道黑門和徐詠之的未來,突然都有點(diǎn)不可琢磨了。
提比留
本章提到了聶紺弩,聶紺弩的水滸詩非常美。 這是中國20世紀(jì)最后一個舊體詩人,也是魯迅先生之后的雜文第一人。 年輕人其實(shí)在很多時候沒有必要拒絕家庭、長輩安排的好機(jī)會。 從底層隱姓埋名開始做,可能會鍛煉人,也可能會摧毀人。 直白一點(diǎn)就是,有爹有大哥,干嘛不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