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南詔國返回瀛洲城的路上,盡是驚慌失措,拖老攜幼的難民,他們與我的方向剛好相反。本來浩浩蕩蕩的仆人們一天比一天少。
我也是在吃飯的時候,才會默默數(shù)到底又走了幾個人。心照不宣地啃著干糧,啃完各自天涯,我要回家,別人要活命,兩不干擾。
到達(dá)瀛洲城下,已然是夕光打在肩頭??v橫東西的南城門只剩下一半,好像人的頭,被憑空削掉一半,剩下另一半的血肉模糊。
越國國主著縞素,牽白羊?qū)χ实勰厦娣Q臣,被楚國皇帝封為喪國侯,自此,越國十六洲七十二郡八百萬百姓成了俎上肉,刀下魚。
瀛洲城太守蘭亭櫸誓死不降,率城中一萬士卒,八萬百姓數(shù)次擊退楚軍進(jìn)攻,兩個月后,城中糧斷柴盡,易子而食,楚軍推倒海堤,水淹瀛洲城,蘭亭櫸中飛矢墜樓而亡,瀛洲城破,昔日舉目瑞桐花滿城,楚軍屠城十日,花敗葉枯尸相籍。
想著大漢國末年,列國紛爭,京兆望族蘭氏南下避難,擇瀛洲繁衍生息。聽祖父說,蘭氏一族剛來瀛洲,這里不過是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漁村,想這百年后的萬國商會,花柳繁盛地,蘭氏一族可謂功不可沒。
繁榮易逝,小漁村再也回不去了,如今的瀛洲城是人間煉獄。
哪里還有家,我從外城的南薰門折向東穿過內(nèi)城的行春門,在斷壁殘垣間瘋跑,顧不上腳上燎泡擦破的刺痛,這痛不及我心痛的萬分之一。
我們家的宅院早就面目全非,到處是被火燒過的黑炭一樣的東西,沒有了人,只有紅了眼的野狗警惕地盯著我。
阿爹,阿娘,阿公你們在哪里呢?我去南詔的半年,這里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我要是不去南詔,無論生死,至少我和爹娘阿公是在一起的。
阿爹說南詔國與我們這邊風(fēng)物很是不一樣,那里的春天延續(xù)四季,每個季節(jié)都有鮮花相伴,那里的人個個能歌善舞,經(jīng)常聚集在蝴蝶泉邊翩翩起舞,好似一只只振翅欲飛的粉蝶,點綴如碧的天空。
我喜歡跳舞,我比一般的女子個子要高些,阿爹說大羅的女子都是這樣的,個個高挑入云端,天生跳舞的胚子,不似瀛洲當(dāng)?shù)氐呐樱L圓皮膚黑性格還似熱油一般。
“熱油一般什么?”我睜大眼睛望著阿爹。
“熱油一般——”阿爹瞥了一眼阿娘,阿娘不算白的臉色更黑了。
“熱油就在你阿娘的眼睛里。”邊說著,阿爹已經(jīng)跨出了門檻。
阿娘雙手叉腰,立在門口,聲如洪磬,震得我耳膜發(fā)顫“是丈夫,就給我回來。”
阿爹身長八尺,阿娘大約也就五尺,阿娘跑得氣喘吁吁,也不及阿爹長腿輕輕一邁。
“木樨,晚間我教你菩薩蠻的后一段,別跑遠(yuǎn)了。”阿爹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傳來。
我低頭當(dāng)作沒聽見,悄悄瞥了一眼阿娘,阿娘眼中的熱油早就潑出去了,如今應(yīng)該是萬頃碧波。
“愛唱愛跳倒不像我們蘭家女子,果然是你阿爹的女兒。”阿娘手輕輕點了一下我的額頭,繼續(xù)坐在賬本堆中打著算盤。
阿娘,我那終日和賬本算盤打交道的阿娘,你現(xiàn)在在哪里呢?
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前行,我去哪兒呢,我不知道,雙腿軟而無力,我一下子跌坐在一堆碎瓦礫中。
一個五六歲,頭發(fā)蓬亂,鼻涕滿臉的孩子踉踉蹌蹌地朝我的方向走來,他沒有穿鞋,走在碎石堆里,我擔(dān)心他磕著,意欲伸手去抱他,也就在我伸手的一剎那,那小孩面朝地倒在我面前,離我大約也就幾步遠(yuǎn)。
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卻不知哪里冒出一個婦人,嘶著嗓子抱著孩子哭,她力道很大,我都擔(dān)心她傷著孩子。
“我的孩兒啊,你這到底是什么病,為娘拿什么治你!”婦人邊哭邊抹著鼻涕,又將鼻涕揩在了衣擺上。
“這孩子怎么了?”我問婦人。
“平時好好的,走著走著突然就倒地,我看是魔怔了?!眿D人舉著一雙淚目,她臉上的皺紋很深,好似亂刀砍過一般。
“能否治得好?”我默默摸了一下荷包中最后的一個銀錁子,我知道從南詔回瀛洲城的這一路我千金散盡,怕有一部分是被騙了,可這亂世,我寧愿被騙也不愿意放棄助人的機會,錢或許還可以掙,但命卻只有一次。
“能——,可——”我知道她在注意我伸進(jìn)荷包的手,我看出她渾濁的眼眸中充溢著希冀的亮光。
“拿去吧,先不管治病,讓孩子吃個飽?!蔽医K于將這最后一個銀錁子送了出去。
婦人眼睛瞪得賊大,抱著孩子軟沓沓的身體,一番感恩戴德后離開地很快,似乎怕我反悔一樣。
“這年頭,還有人肯施舍錢?!币蝗吼嚸裨谝慌宰h論著。
“姑娘你行行好,我也好幾日沒吃飯了?!?p> “你受騙了,那婦人好幾個孩子都被她賣了,這個孩子生了重病,賣不掉,她早就打算扔掉的?!?p> “沒錢給我,你給我也行,我看你——”一男子朝我戲謔地眨眨眼,他吊兒郎當(dāng)?shù)囟吨?,抬頭沖我舔舌頭。
我彎腰迅速撿起半塊廢磚直接就朝這男子扔過去,我本就沒有活下去的意愿,這蠢物如果也不想活了,我奉陪到底。那男子愣了一下,反應(yīng)也算快,往旁側(cè)讓了一下身體,磚塊砸中了后邊瓦礫堆中覓食的野狗,野狗一聲哀嚎,夾著尾巴跑了。
“你——”男子扭頭看著被打傷的野狗,如果他躲得不快,被打傷的便是他。
男子扭曲著一張老鼠臉,瞪著一雙貪婪的豬眼向我步步逼近,我又撿起一塊磚頭,迅速砸去。
“前面有施粥飯的。”有人一激動地喊了一聲,那男子也被同伴拉走,磚頭落了空,他邊跑邊不忘回頭狠狠盯我一眼。
我扔掉手中的石頭,隨身除了最后一個炊餅和牛皮囊袋中的一點水,也算孑然一身了。我也去喝點粥,再好好打算一下吧。
剛剛并不覺得怎樣,這一邁步才感覺腳底鉆心地痛,想著脫鞋看看腳底的燎泡,哪知凝固的血液將鞋和腳緊緊連在一起,頭上的虱子也來湊熱鬧,縱使抓破頭皮,也難解抓心抓肺的奇癢。
想想之前我每日定會焚香沐浴,一日不洗便覺難受,不光如此,按著花期,撒上應(yīng)期花瓣,五日不重樣,阿娘老說我閑得慌。
這一經(jīng)戰(zhàn)亂,我比瀛洲城門口要飯的叫花子還要過得腌臜些,可我竟然還頑強地活著,看來人到底是能屈能伸的。
等我一小步一小步挪到施粥點,穿著灰色僧袍的小沙彌們早就收拾妥帖了。
“沒了?”我有些驚訝。
“粥已經(jīng)沒了?!笨匆娢乙蓡柕谋砬?,小沙彌繼續(xù)說:“這是最后一次施粥,我們要來離開這里了?!?p> 他們應(yīng)該是瀛洲城西蓬萊山上普濟寺的和尚,瀛洲城富戶如云,普濟寺香火十分旺盛,它立于蓬萊山巔,俯瞰瀛洲城,見證了瀛洲城的繁榮,也跟著她一同隕落逝去。
“我這里還有兩個餅,我留一個晚飯吃,要不給你一個?!币娢也徽f話,小沙彌以為我是懊悔粥都沒了,他眼睛很大,嘴皮干干的。
“不——我不餓?!蔽肄D(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
“小姐姐,你也不要多留在這里,春天過去,出海口的尸體腐爛得更厲害,師傅說大災(zāi)之后必有大疫?!毙∩硰浽谖液竺嬲f,他聲音很好聽,他的前世大概是菩薩座下的童子。
“那我的父母會不會——”我轉(zhuǎn)身盯著他看。
“你別去了,成千上萬的——”他沒有說下去,迅速看了我一眼,“出海口都斷流了,你找不到的,你要保重?!毙∩硰浉膸熜肿吡?,他一邊走一邊回頭看著我,他的眼中留著瀛洲城昔日的云煙,那美麗的過往。
我很想去出???,可又怕。死尚且不怕,還怕那些已經(jīng)死去的人么,我笑自己或許還是貪戀著生。
有人踉踉蹌蹌推著車子前行,撞了一下我,我差點跌在地上。抬頭看去,一個黃皮男子推著板車,板車上橫七豎八是老老少少若干人,我分明看到了那個孩子,那個在我面前撲倒的孩子。他仰望天空的眼睛藏著世人來不及解答的疑問,天空是那樣地藍(lán),他的眼睛卻倒映不出醉人的色彩。
出???,這是要去出??冢?p> “老地方見,吃飽好上路?!蹦悄凶有ξ匀舜蛑泻簦镏翘椤?p> “昨天幾個老貨,磕得我牙痛?!甭啡舜鸬馈?p> “今天還有個小的,太難得了??究荆锝雇饽?。”男子指了指板車上那個孩子,似乎那不是孩童,而是一只乳豬或者雛雞。
我默默挪到墻角,雖然一天滴米未進(jìn),腹中依舊翻滾,我吐得全身顫動。我抬頭,再看時,那男子推著車早已經(jīng)遠(yuǎn)走。我坐在墻角一堆亂瓦中,亂瓦中冒著一個圓圓的巴掌大的半截石鼓,雕刻著蝙蝠荷葉。
以前家門口有兩個巨大的石鼓,我喜歡摸他們凸起的線條,喜歡看上面雕刻的飛鳥蟲魚,阿公擔(dān)心我在大門口玩著涼,照著門口兩個石鼓,給我打了一對小石鼓。也就巴掌大小,卻精致得緊。
鼓上雕著獸面,鼓下須彌座托著,鼓面雕刻著如意云紋、纏枝木樨。
我愛極了,一會兒讓仆人們搬到花園里,一會兒搬到我的床邊,一會兒搬到阿公住的廂房門外,伺候我的仆人們估計看見這個石鼓就頭疼得厲害。
這么個小石鼓是哪家孩子的呢,是不是也是寵孫兒寵上天的誰家阿公請匠人打造的呢。我意欲抱起這個小鼓。前方又有黑影重重倒地。人間盡饑殍,瀛洲城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