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冬至日萬象更新給我?guī)砹宿D(zhuǎn)機(jī),又或許是見到的那位瞎眼道士,冥冥之中賜了我某種福祉,當(dāng)身上的銀錢所剩無幾的時候,我倒意外謀得一份最適合自己的“活路”。
一個雪初融,天乍暖的天氣,我偶然逛到了金明池,一眼望去,不見邊際,湖上漂浮著些許碎冰。
暖暖的陽光透過碧綠的柳芽撒向湖面,我心中微動,擺手踮腳凌波騰空,蜷曲的身體也好似萬物迎春般得以舒展,稍微練了幾個動作,身體有些發(fā)熱,額頭上微微滲出一層汗珠,想著要不把棉襖脫下,卻被一個穿著頗得體的老者拉住。
他是吃中間人飯的,有舞坊托他尋覓西域舞教習(xí)。本來他慣常是要去番人巷托人打聽,這不晨起遛彎倒撞見了我。
“可我從未做過教習(xí)。”
“這不妨事,老叟雖不懂舞蹈,但看女官人剛剛那幾個凌空的動作,怕是一般人做不來。”
我掩嘴笑了,表示贊同。
“你可會西域舞?”
“無論是華夏族還是西域各番邦亦或是南邊兒的南詔夜郎,舞蹈都是相通的,最重要的是基本功,”我一本正經(jīng),侃侃瞎扯,“你看我的藍(lán)眼珠,豈有不會西域舞之理?!逼駷橹?,我都沒有想明白,藍(lán)眼珠和會西域舞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
外行看熱鬧,牙人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直夸我舞藝精湛,舉世無雙。
牙人告訴了我舞坊的要求,舞坊的規(guī)模,另外如若舞坊留下我,他不僅要從舞坊拿錢,也要拿走我一個月的月例,這是行規(guī)。
教習(xí)是教授歌兒舞女舞蹈,不用人前陪客,不用拋頭露面,而且我也身無長物,能謀得這份差使總比做雜役強(qiáng),況且我這輕飄飄、晃悠悠的身板,就算我愿意干雜活,雇主未必肯答應(yīng)。
這個舞坊便是陵州城最大的私家舞坊,名叫青螺坊。
相比大晟府經(jīng)營的幾個官辦舞坊,排場還要大。舞坊老板,人稱葉娘子,雖是一介女流,辦事爽利,心思深密,都說是萬個男子都不及她。
當(dāng)葉娘子站在我面前,我倒是吸了一口涼氣,并不是她的長相,而是她獨(dú)有的氣場,流光盈盈的眼睛中似乎藏著一個又一個玩人于股掌的計(jì)謀。
說長相,香粉掩蓋不住的小小細(xì)紋,暗示了歲月的無情。
雖然是徐娘半老,但頗能看出年輕時掐尖兒的相貌。小臉兒檀口丹鳳眼肌膚勝雪白三分,以我當(dāng)大小姐時東游西逛積累的市井經(jīng)驗(yàn),料定這必然是歌舞坊最受男人追捧的模樣。
此刻她正用一雙在男人面前是嬌俏,在女人面前便是凌厲的眼睛將我細(xì)細(xì)打量。
“戴著面巾作什么?”她語氣頗有不悅。
本來她上下其眼地將我打量就讓我很不舒服,我一把摘下面巾,想著嚇嚇?biāo)?p> 然而她似乎并沒有嚇到,而是饒有興趣地看著我,嬌嬌地笑了,若不是因?yàn)槲倚闹杏行┡滤?,倒覺得有幾分迷人。
“先不說容貌,單憑你這樣的性格,也就只能做做教習(xí)?!彼D(zhuǎn)身斜斜倚在貴妃榻上的,旁邊的丫鬟忙在她身下塞了個花團(tuán)錦簇的繡花枕。
帶我來的牙人在一旁附和:“這位女官人絕對做得了教習(xí),你是沒看見她跳舞,簡直人間難得幾回見?!?p> 我扭頭看著巧舌如簧的牙人,臉唰地一下紅了,見過夸人的,沒見過這么會夸人的。
“是驊騮騏驥還是大叫驢,都得拉出來溜溜?!比~娘子摸著她手指上的金鑲玉花戒,頭都不抬,垂著長睫低聲說道。
“陵州城找不到第二個?!毖廊擞纸由显捔?。
“你們這牙子的一張嘴,死的都能說成活的?!比~娘子輕笑道。
我感覺自己就像是待價而沽的牲口,受盡凌辱,本想著一走了之,可心想著為了點(diǎn)傲氣離開舞坊,估計(jì)真要上街討飯了。
忍!我忍著!
讓我試跳舞的地方是舞坊的后院,院子寬敞,屋檐低低,葉娘子端端正正坐在正首,還有幾個教習(xí)坐在兩邊,三五個樂師,余下便來看熱鬧的舞姬們,她們釵紅簪綠,比初春的景色還要美。
葉娘子對著樂師揮揮手,樂工齊奏,鼓點(diǎn)疏而密、緩而急,金鈴鐃鈸豎琴錯落有致。
眾人交頭接耳,一聽便是異域舞曲。
——柘枝舞曲,我差點(diǎn)笑出了聲,父親生長的國度人人能跳柘枝舞。
這支舞最重要的便是踩著鼓點(diǎn),與節(jié)奏合而為一,另外因?yàn)樾D(zhuǎn)的動作很多,下盤需穩(wěn)而輕捷。
在旋轉(zhuǎn)中,我似乎真的來到了父親的出生地,看著風(fēng)吹草地牛羊成群,將內(nèi)心的喜悅化為腳步的輕盈。
曲罷舞止,意猶未盡,聽著眾人發(fā)出的驚嘆聲,上首葉娘子的眼神也變得溫柔不少,但她也沒說話,依舊靜靜將我打量。倒是牙人那種我沒說錯吧的表情躍然臉上。
全場寂靜,大家都等著葉娘子發(fā)話,葉娘子沒有發(fā)話唯有手一揮,示意樂工繼續(xù)。
蒼涼、緩慢又飽含無盡的力量——蘭陵王入陣曲。我的最愛,也是我最擅長的。
指麾擊刺,舉重若輕,冷酷的面具,矯健的身姿,我想起了軍營中的那個“黑夜叉”,蒼白又華美的面孔,三軍在前閑若定,月下引箭雙鴉落。
“好——”牙人已經(jīng)自顧自地?fù)粽平泻?,一石千層浪,在場的人也紛紛響?yīng)。
葉娘子緩緩起身,輕輕說了一句:“蘭教習(xí),你是否愿意留在青螺坊?”
這不是廢話么,不愿意留在這里,我大汗淋漓拼了老命跳舞給你們看干啥?
葉娘子給的月利不低,二兩銀子,每旬可休息一日。雖然葉娘子極力勸我住在青螺坊,可我還是堅(jiān)持每日回驛館。
驛館雖然簡陋,但清凈,青螺坊雖說是奢華明艷,可到底是男人尋歡之地,在此也是無能為力的事,自然能少待一時便是一時。
這剛一當(dāng)教習(xí),就有一個棘手的事情拋給了我——編排新舞。
據(jù)說這支舞是為名慣唐國,聲蓋陵州的大人物準(zhǔn)備,還會專門請大晟府的樂師來奏樂,領(lǐng)舞的是陵州城第一花魁娘子,也是青螺坊的頭牌趙安安。另外譜曲的樂師可是不經(jīng)常來舞坊的,是葉娘子特地請來的。
這一切都是為了這位大人物。
大人物,再大還能大過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