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變了”我說。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何況是三年。”他一臉笑意融融。
跟著宇文贊七彎八拐到暈頭轉(zhuǎn)向,騎著慢馬的小廝早就被我們甩到不知所蹤。
到了一處街市,兩邊盡是錢莊珠寶古玩綢緞鋪子,真真是觸目珠璣羅綺,看來這兒便是頂頂有名,我自然無錢來光顧的元寶街了。
耳聞不如見面,街上行人遍裹綾羅,連路面都是是銅錢狀的石磚,聽說這里一項交易,動則千萬銀錢,真真是銀錢如流水,駭人聽聞,就算我是從瀛洲這個土財主、洋財主遍地的地方出來的,也還是嘆服不已。
來到一處錢莊模樣的鋪子,店招制成銅錢式樣,鋪子寬敞,擺放著古玩架,還放著成箱成箱沒來得及取出的珠鏈和錦緞一類的昂貴物品,三五個人打算盤記賬搬貨,忙得腳不沾地。
鋪子的伙計似乎很是熟稔了宇文贊,幫著栓了馬,唱了個喏。
“蘭七公子呢?”宇文贊問。
“樓上讀書?!被镉嫶鸬?。
宇文贊這一路,眨眼的功夫都會看顧著我,深怕我丟了,此時他卻獨自咚咚咚上了樓,也不理會我,似乎有很急的事情一般。我站在樓梯口,倒有些猶豫要不要上去。
“哪個蘭七公子?”我隨口問了伙計。
“公子的名諱我也不敢——”
“莫不是蘭亭櫸的七弟弟蘭亭樟。”
“啊,正是?!被镉嫴涣衔抑赖眠@么多,抬頭悄悄瞟了我一眼。
蘭亭櫸和我們家共一個太祖,蘭亭櫸是老大,接下來是五個姊妹,蘭亭樟是個老來的嫡子,排行第七,都喊他蘭七。
這個蘭七,論年紀,和他哥哥蘭亭櫸相差半個甲子,聽說他四十八歲的老娘懷了蘭七,一時間成了瀛洲城的笑話。
既然是蘭七,也沒什么避諱了,我可是看著他被哥哥蘭亭櫸用棍棒打著長大的。
不上樓還好,樓上的一幕令我目瞪口呆。面街的屋子宇文贊正抓著一個男子的衣領(lǐng),手上的拳頭握得緊緊的,那男子聽到動靜,扭頭看著我,面部雖然扭曲,但寬額凸眼塌鼻像極了他哥哥蘭亭櫸,還有幾分我阿公的影子
“你們二位這是為了歡迎我么?”我走到兩人面前,不慌不忙地說。
蘭七雖然長我十歲,但是從來沒有一丁點哥哥的影子,實心腸的宇文贊經(jīng)常被他戲弄,兩人打架倒是家常便飯。
只是,都是這么大的人了,看著著實滑稽。
“贊兒,咱們好好說話,你這樣會嚇到木樨的?!碧m七低聲求饒。
我禁不住噗嗤一笑,日頭漸漸西斜,窗外依舊熙熙攘攘,倒襯出這么一個愜意的所在。
宇文贊扭頭看了我一眼,手一松,使勁把蘭七往墻上一攘。蘭七絲毫不以為意,就像小時候一樣的沒心沒肺,他稍整衣衫,盯著我看,好似不認識我一樣。
“為什么戴著面——具?”蘭七問。
我以為他說的是我臉上的面巾,也罷,騙不了宇文贊,騙騙蘭七也好。輕輕解下,微笑著。然而——
“不是,我說的是你臉上的面具?!碧m七搖搖頭。
“這就是我的臉啊?!蔽颐樕系陌纪?,手感很是真實。
“不對?!碧m七伸手,意欲摘下我臉上的面罩。
我側(cè)身一閃,似曾相識的場景,瀛洲的男人怎么都是一種德性呢。
“哎呀,你們怎么就沒嚇到呢?你們怎么就不相信我毀容了呢?這個面罩難道還有破綻?”
“這面罩無可挑剔,不啻萬金求。”宇文贊仔細看著我的臉。若是不戴這面罩,他這么肆無忌憚看著我,我早就拿拳頭錘他了。可現(xiàn)在這張戴了面罩的“丑臉”被人盯著,我倒也不以為意。
“你平生將美作為頭等大事,若真是毀容了,估計我倆此生都見不著你?!碧m七戲謔地笑了,及至看到宇文贊仇恨的眼神,他才收住笑意,一本正經(jīng)地看著我,“你想想瀛洲城王員外那二姑娘,被醉酒的丈夫毀了容,每日裹得嚴嚴實實,上街好似做賊一般,哪像你這般以此為樂?”
哦,看來我戲謔的態(tài)度出賣了我。
“你不是說木樨——算了,我再也不敢相信你了?!庇钗馁澾€是憤憤難平的模樣。
“若是我不這么說,你還會安心待在這里,你若是漂泊天涯,此時還能見到木樨?城都毀了,何必互相牽扯,活著的人是最重要的?!碧m七一改戲謔,嚴肅起來像極了他當太守的哥哥。
我們?nèi)硕检o默了。
城毀家散人亡,諸如此類的字眼是永遠潰爛的傷疤,即使遍裹繃帶,依舊不動聲色地流膿腐爛,無可救藥。
夕陽光爬滿房間,每一處器物,包括我們?nèi)松砩虾盟崎L了一層絨絨的金色細毛,絕美。
“好了,今日我把各處的人都喊來,在金蘭館歡聚,為了木樨的歸來?!毙σ庥譄o聲地蕩漾在蘭七的眼眸之中。
“哦,我還得去王府一趟。木樨你哪兒都別去,留在此處吧?!庇钗馁澘粗艺f道。
我知道宇文贊的心思,拍了一下他的肩,好似多年未見的難兄難弟一般:“放心吧,陵州城我很熟悉,丟不了,我得去青螺——”
“不行?!焙唵蔚酱直┑木芙^倒讓我有些生氣,我剛想發(fā)作,蘭七說話了。
“行了,昨日是你見到贊兒哥哥的第一天,今日呢,是見到你蘭七哥哥的第一天,在你將你經(jīng)歷的事告訴我們之前,你哪兒都別想去?!碧m七從書案上遞來一碟百花蜜糕,我剛想拒絕,蘭七又順勢拿到自己面前,拈起一塊自顧自咬了一口:“知道你不愛吃甜食?!?p> 我笑了,他果然是荒誕不經(jīng)的蘭七,因為荒誕不經(jīng),我們這些弟弟妹妹從來都沒有規(guī)規(guī)矩矩稱呼他一聲哥哥。
宇文贊也拿了一塊,還不忘用拳頭推了一下蘭七,“你這人,怪不得老是被蘭太守——?!边€沒說完,我們?nèi)齻€人都笑了,大約一起想到蘭七被他哥哥追得滿街跑的日子。
蘭七去張羅宴飲了,宇文贊回了郕王府,著急的模樣讓我懷疑他是偷溜出來的。
房間外站著一個伙計,還有一個端茶伺候的丫頭。屋中有一些古玩把件,花鳥圖冊。我既不愛古玩,也不喜讀書,
百無聊賴地走到蘭七的書案前,那書案上放著的竟然是《論語》、《春秋》、《大學(xué)》。想當初他的哥哥不止一次憂心忡忡地告訴阿公,自己的弟弟如何討厭做學(xué)問,最怕別人說仕途經(jīng)濟。沒想到,蘭七竟然開始讀這些經(jīng)世致用的書了。
房間墻角放著一架古箏,雖然我不喜彈箏,但剛好無事可消遣,遂擊柱撥弦,將滿腹心事付瑤箏吧。
帝鄉(xiāng)非吾土,歸無計,獨倚欄。揉碎香箋,打飛杜宇,莫叫空啼。
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聽的這首曲子,詞牌以及歌者俱忘記,單單也就記得這幾句,倒也契合我此時此刻的心情。
琴聲止,人思靜,樓下卻似乎有吵嚷,凝神聽去,夾雜著蘭七的聲音,他們回來了。
我騰地一下從圓凳上跳起,撲向房門,倒把外間的丫頭唬了一跳。順著樓梯而下,歡聲道“表哥,你——?!蔽蚁胝f的是,你回來得挺早,眼前的混亂硬生生地把我想說的話給憋進肚子。
門口的伙計被幾名高大的男子揪著,蘭七面對這一個著錦袍的男子。這男人側(cè)對著我,深眸挺鼻,冷寂高傲。
蘭七表哥和這男子站一塊,好似幽谷劍蘭旁擺著一碗冒著熱氣的紅燒蹄髈。這人,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