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一過，轉(zhuǎn)眼便到了立春日。鞭春牛，吃春餅，大人小孩樂陶陶。陵州府要舉行鞭春牛的儀式，我倒是很想去湊熱鬧，蘭七卻告訴我，立春日，宮中舉行迎春會，我也在受邀行列。
這日一大早，我就被蘭七嫂從床上扯了下來，在睡眼惺忪中一幫子仆婦對著我上下其手，蘭七嫂在一旁做著指導(dǎo)，貌似我聽見她說：“往后是不是要找個嬤嬤來學(xué)學(xué)規(guī)矩才好?！?p> 一陣裝扮下來就是一個時辰，粉白海棠荷菊梅四季暗銀花紋上襖，豆綠刺繡綢褶裙，垂著長長的波紋佩帶，還掛了一個淡粉鳳蝶繞百花葫蘆形小荷包。里面?zhèn)渲纷?、脯干等小吃食?p> 暗暗記著“少說少看少聽”、“莫要一驚一乍”、“千萬別當(dāng)成家中一般隨意”等諸如此類的告誡，我登車前往宮城的方向而去。
天光大亮，車外行人不少，微微一挑簾子，觸目是春色融融的臉，街邊擺著竹泥糊的春牛，花花綠綠的春幡迎風(fēng)舞動，心情也輕松不少。
唐國的皇帝我沒見過，但越國的皇帝卻見過，天下皇帝一般身嬌肉貴，他們養(yǎng)尊處優(yōu)，處處被人捧著，面子上很和藹，只是若是長期相處，那就要如履薄冰了。
可我入宮，大約借著拓達(dá)的光，和皇帝嘛，自然也就打個照面而已，實(shí)在不需要有太多的心理負(fù)擔(dān)，總之一句話少說少看少聽，做一棵園圃中多一株少一株都沒關(guān)系的花朵便好了。
路過陵州府，車夫跟家丁說了一句：“這么多人看著，端的是沒有亂了方寸?！?p> “要不怎么他是官，我們是民呢?！奔叶』亓艘痪?。
車廂開始前后倒懸，尾部在下，我手撐著坐墊，不由好奇地掀開簾子看個究竟。
我們的車駕正在惠民橋上，橋的另一邊是陵州府衙。平時豎著黑漆叉子，人車一律禁止逗留的府衙前，如今密密匝匝跪了好幾層的百姓，大家安安靜靜，或是心懷虔誠，或是湊個熱鬧，或是純粹因?yàn)槿巳豪锖芘?，來取取暖，但都齊刷刷地對著中心位置。
中間立著真牛大小的泥塑黃牛，不仔細(xì)看，還真能以假亂真。香案前高腳盤中盛放著冒尖的五谷，和尚道士分列兩旁，還有幾個穿著麻葛衣衫，頭插幡勝的男子靜穆肅立，這大約是春官了，只是春官如何穿著上古的服飾，在瀛洲，春官穿的都是百蝶穿花水綠大綢緞子，說不盡的耀眼，而且還跳著最時興的舞蹈，說不盡的與民同樂。
陵州府尹蕭琰，一身挺括的官袍，頭戴黑紗帽，從春官手中接過燃香躬身肅立，按照春官的唱喝，對著香案上的牌子三跪九磕，而百姓也跟著叩拜。行了磕跪之禮，春官開始手持黃卷，念著畏天地，敬神明，勤事農(nóng)桑之類的勸誡之語。接著在萬眾矚目中，蕭琰手持五彩鞭子，對著假的黃牛抽鞭子。跪著的百姓鴉雀無聲，手鞭黃牛的蕭琰，怎么，從他臉上看不出喜色。說得不好聽，這明明是歡樂的日子，為何暮氣沉沉。
馬車下了橋快速折而向東，暗色的身影離我越來越遠(yuǎn)，我有點(diǎn)遺憾看不見萬人踩春牛，把春牛大卸八塊的場面。
“這么多人踩一頭牛怎么夠，怎么不弄幾只。”我隔著簾子問家丁。
“踩牛？我們不時興踩牛，這牛大約放進(jìn)庫房，明年接著用?！?p> 果然是雖都是華夏一脈，無奈皇帝不一樣，立春風(fēng)俗還各自為陣。在瀛洲，立春就是一個字，鬧，花花綠綠的春官，春牛還會沿街巡游，及至游到府衙前，被早已腳癢難忍的觀眾踩成泥醬。
可陵州的鞭春牛，總覺得這個立春日少了些趣味，會不會是因?yàn)槭掔木壒?，畢竟他在的地方，似乎都是肅穆甚至有些壓抑的。
家丁一行人最多將我送到西宮門外，我坐上宮里來接我的小馬車，穿過長長的宮道，又下車步行，太監(jiān)們弓著腰，走得極其快，我?guī)缀醯靡宦沸∨茏分?，沒有誰說話，只有衣裙擦地的窸窣聲。
穿過一道儀門，太監(jiān)將我交給一個面容和善，穿著暗紫緞宮服的一個老嬤嬤，老嬤嬤身后還跟著四五個低眉順眼的小宮女，具體什么長相，我也沒仔細(xì)看。她告訴我，先去見皇后娘娘，后面跟著人群走便是。
而當(dāng)我被引進(jìn)一間花團(tuán)錦簇，談笑風(fēng)生的暖閣子，才知道這是我平生第一次面對這么多女人。雖然門口的太監(jiān)通報(bào)了我，屋內(nèi)的女人們似乎并因?yàn)槲业牡絹矶Ｖ剐鷩?，誰也不認(rèn)得我。
坐在上首，被眾人圍著的一個著明黃大氅，金翠滿頭的中年女子叫住了我，她皮膚白皙，容長臉兒，眉目端莊，保持著一種既親切又拒人千里外的微笑。
“你就是大羅王子的堂妹?！彼齑捷p啟，滿屋子的婦人一下子閉嘴將我看著。
“見到皇后娘娘還不下跪?！眲倓偰莻€老嬤嬤提醒道。
我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地上的猩紅色五彩織錦毯軟軟的，跪著倒比傻站著舒服。
“抬起頭來，我看看?！?p> 我抬頭，但是眼睛還是看著地上的織錦毯，用心研究上面的菱形紋路，為了不讓自己顯得過分呆滯，我還微微將唇一抿，裝作不好意思的樣子。
于是我預(yù)計(jì)的情形基本上是發(fā)生了，一屋子?jì)D人開始研究我的藍(lán)眼睛以及過于白的膚色。
“到底是老了，你看看她，從外面來竟然連個斗篷都不曾披?！被屎筝p笑一下，隨后道：“起來吧，隨便坐坐?！?p> 當(dāng)我好不容易湊到角落里一張秀凳，門外有太監(jiān)來說：“皇上請娘娘帶著各位夫人小姐去外殿猜謎?！?p> “哎，我呀，真是怕冷。得了，也得陪你們走一遭。”皇后懶懶地說，早有宮女們前去攙扶。
眾人都道：“也是皇后娘娘心疼咱們，是咱們的福氣?！?p> 我仔細(xì)聽著，心中隱隱一絲不安，怎么大家會如此說，又抬舉人又顯得親切。但若是皇后娘娘這么對我說，我大約回答，要是太冷，您就別去了，身體要緊不是。
這些到底上哪兒去學(xué)的呢，我從小到大到底在干些什么呢。
今日立春，天氣晴好，雖然并無鮮花，但樹上或是矮灌木上都掛著紅的綠的藍(lán)的幡勝，遠(yuǎn)遠(yuǎn)望去，倒也有些春日的氣象了。熏風(fēng)殿前，四五個胖乎乎的孩子拿著彩鞭抽打小太監(jiān)扮的春牛，這小太監(jiān)頂著牛頭，慢吞吞地跑，孩子們窮追不舍，后面追，看得眾人哈哈大笑，偶爾也會有慈母嬌聲道：“兒，可要當(dāng)心些?！?p> 對啊，這才是鞭春牛，雖然和瀛洲城的還是不一樣，但喜慶熱鬧卻是一樣的，陵州府前的鞭春牛簡直讓人看得心情沮喪。
在廊下我們一行人見到了皇帝，我以為他會穿著明黃的龍袍和皇后相得益彰，沒想到他穿得像個道人，青白色的棉袍，青玉冠，面容清矍，眉眼和順，雖然不笑，但是看上去很好說話。
有一個紫紅錦裝上了年紀(jì)的老太上前道：“陛下許久未見，老身看您是愈發(fā)清健了。”這大約是個極品命婦，不然何以如此對皇帝這般說話。
“老太公身體可好，改日我定邀他品茶說古?！?p> 一席話說得女人們花枝亂顫，我真心沒聽出什么可笑的，但也跟著呵呵了兩聲。
皇帝說要去看看男人們射箭，讓我們這幫女流多多猜些春謎，領(lǐng)些獎品帶回去。我這才慢慢注意身旁的這些女人，除了我年歲稍微小一些，基本都是上了年紀(jì)的，穿的衣服各種花紋精致講究，顏色偏向暗色一些。另外便是幾個粉雕玉琢的小孩兒。
謎面一溜兒擺在熏風(fēng)殿廊下的紅花梨長條桌上，有糧食更多的是果蔬，原來是看物品說名字。
為一把青翠的芫荽，一幫子貴婦們爭論了好久，竟然還有人說是蘿卜纓子。我雖然想著脫口而出，但知道長輩們面前不要造次，由著她們?nèi)幷摪伞Ｎ易酝侨僳E罕至的地方去。
“稻麥?zhǔn)蚨??！笨粗膫€粉彩高腳盤，我脫口而出。然后頗為自得地接過了宮女手中的獎品，五個一串陽刻元亨利貞四字的金花錢。我喜滋滋地將金花錢塞進(jìn)荷包，發(fā)現(xiàn)今天的荷包果然是沒帶錯，我準(zhǔn)備再猜幾個，賺個滿荷包，初雩先生的房子也算是有著落了。
“你真厲害?！币粋€十歲左右的孩子站在我面前，眼睛有些呆，裂開的嘴好似合不攏，看樣子很像瀛洲城長年要飯的大傻，唯一的區(qū)別是，這孩子面色紅潤，一看就是蜜罐子滾大的，不似大傻常年衣不蔽體，面容凋敝。
“這算什么？”早知道猜春謎如此簡單，我應(yīng)該帶五個荷包才好。
“木樨你怎么在這里？”敞亮的音質(zhì)一派歡喜，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