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娘子出現(xiàn)在門口,著一身烏金緞繡襖裙,烏云髻上斜插鎏金掐絲鑲珠點(diǎn)翠步搖,細(xì)眉微挑,白皙的臉上微微有余肉抖動。
“許久未見了,聽說姑娘最近風(fēng)光無限?!彼f話的口氣分明有所怨懟,這也難怪,我算是砸了她的場子。聽說此后,青螺坊的生意一度很是蕭條,被其他舞坊占盡風(fēng)頭。
我不太喜歡她強(qiáng)勢的性格,只是微微一笑,繼而望向初雩先生:“我是誠心愿意幫助?!?p> “難道我就是虛情假意,我自然比不上你蘭氏大小姐。只是你不該在我們陵州做大小姐,要去也應(yīng)該去你的瀛洲啊?!闭Z帶諷刺譏誚,不過我也無所謂,反正她于我不重要。
可初雩先生卻面朝木窗,一手撐著木桌,一手隱隱握成拳頭。
“你還是走吧,這里人來人往,或許還有不少惡少,你這樣的高潔之人待在這里,怕是誰又要有血光之災(zāi)了?!比~娘子似乎要把之前的舊賬全部清算。
“師師?!背貊壬K于轉(zhuǎn)身,輕柔但很是堅(jiān)決,阻止她進(jìn)一步說下去。
葉娘子剜了我一眼,將頭扭開。
“木樨,謝謝你了。你早些回吧。”
葉娘子語帶鋒刃我不以為意,初雩先生這無關(guān)痛癢的話卻讓我隱隱惱了。
“當(dāng)日我初來陵州,也坦然地接受了你的幫助。如今我有些財(cái)力,可以幫助你,你卻不接受,這是為何?禮尚往來,一來一往便是情誼綿延,難道不是你說的么?”
軒外隱隱有人聲,繞軒流水潺潺,更是襯出了這里的安靜。
“我安居于咸魚巷不少日子了,倒也很是習(xí)慣。”初雩先生輕輕地說。
污水橫流車架無法通行的逼仄巷子,搖搖欲墜的木屋,狹窄的空間滿墻的泥塑。
我面前的初雩先生青色棉布袍,同色頭巾,素極卻又不染塵埃,他大約和我一樣看見不潔的東西就心生厭惡,既然有潔癖斷不會喜歡那樣的居所。
他在騙我。
可畢竟我和他相識于青螺坊這樣的地方,我們不是交心的玩伴,也沒有過多的交集,我真誠的幫助可能在他眼里只是一種聒噪。
“那我先回了。”我也學(xué)著他的喜怒不行于色。
“木樨,謝謝你?!蔽医?jīng)常聽見他說謝謝,謝謝二字發(fā)音很重,很是鄭重其事,可是他絲毫不接受任何人的幫助,甚至是自己的母親。
我歡欣雀躍地來,掃興失望而歸,他也跟著出來,靜靜走在我身后兩三步的距離,蓬兒在旁邊扶著他。
穿過曲廊,繞過小小的水堤,那水堤是一段一段,中間走水,我總是擔(dān)心他不慎踩空,沒想到他似乎很是熟悉,腳步輕盈,拐杖都不用,蓬兒也只是在身后護(hù)著他。
“你別送我了,掉水里我擔(dān)待不起,葉娘子回頭要罵上門了。”我云淡風(fēng)輕語帶譏誚。
“你不要怪葉娘子了,她心直口快,但為人坦蕩。聽說這兒鮮花餅不錯,你可要嘗一嘗。”
“我素來不愛花花草草,更不喜歡甜食,此外我就喜歡心直口快的人,最不喜將心事全部放心里,然后又可憐兮兮裝給人看?!蔽移鋵?shí)還想說本來可以住在潔凈的地方,非要像咸魚一樣蝸居骯臟的巷子,還不給一個理由。
他在身后,并沒回答。
過了水堤,他停住,一抹笑意讓整張臉熠熠生輝,陽光撒入中庭,他青色的布袍上生起奇異的光。
“時間會說明一切,你不用覺得我可憐,我能活著便覺得幸運(yùn)?!彼o靜說道
我腦中突然閃過臥薪嘗膽的勾踐,我們瀛洲有一個人為了考舉人,住在茅草棚整整住了三年,就是讓自己意志堅(jiān)定,一鼓作氣。
“臥薪嘗膽是么?但也太苦了些,吃這么大的苦,去換潑天的富貴有什么意思,還不如平平淡淡過點(diǎn)普通日子,金山銀山不如膝下承歡啊。”
他一愣,大約沒想到我會如此說:“你說你不通詩書,可我覺得你比那自詡滿腹經(jīng)綸的人還要通透些。只是如果過普通日子也是一種奢求呢?”
他望向我的眼里似乎閃過一絲怨懟與苦澀。
唐國除了新進(jìn)的流民缺衣少食,本土人倒過得有滋有味,也不知道初雩先生為什么說普通日子也是奢求。
大約他說的普通日子就是指潑天的富貴吧。
罷罷罷,他雖然是瞽人,但畢竟是男人,也有自己的追求。
反正咸魚巷那地方,臟是臟了些,但是至少有生氣,比起白日鬼行的人間煉獄也算是好到天上去了。
“第一便是不要生病,照顧好身體?!毙θ菅谀樕?,我的氣來得快,去得更快。
“好。”他也跟我笑了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他轉(zhuǎn)頭看向了我“雖然中庭小小,依舊掩蓋不了融融春光。”
面色如玉,舉手投足自帶風(fēng)雅,春日的中庭,如玉君子,他才是春官,才是司春神該有的樣子。
如果蕭琰是從修羅場殺來,帶著黑暗的窒息,那么初雩先生應(yīng)該是從錦繡河山圖走出來的春神,帶著春天的明媚與和煦。
“初雩先生好雅興?!睖睾陀辛Φ穆曇魝鱽恚瑥闹型セ乩染彶阶邅淼木谷皇鞘掔f青色素色無紋蜀錦直綴襯頎長的身材,穿花拂葉,陽光在他的臉上一明一滅。
這人明明見到我和初雩先生在開心地聊天,還非要湊這個熱鬧。
因?yàn)樗耐蝗坏絹恚液统貊壬男θ萁┰诹四樕稀?p> 初雩先生微微低頭“蕭大人,多久不見,聽說你前陣子巡邊去了?!痹瓉磉@二位認(rèn)識。
蕭琰看看我,又看看初雩先生:“初雩先生,你的那首白馬行果真是人間難得幾回聞。”唐國男人見面一定是這樣互相吹捧么。
初雩先生對蕭琰表現(xiàn)得淡淡的,不冷漠但也不親熱,似乎就當(dāng)蕭琰是個相識的路人而已。照理說,蕭琰是官,初雩先生應(yīng)該躬身問安才對。
初雩先生準(zhǔn)備繼續(xù)送我,蕭琰擋在他面前道,“不必勞煩先生,我來送送蘭姑娘?!?p> “也好。那么木樨,在下就不送了?!?p> “先生慢走?!?p> 春天轉(zhuǎn)眼過去,秋風(fēng)漸起,我不由覺得一絲寒冷。
“你不在家待著,還是到處亂跑?!笔掔粗?,眼神有些冰冷。
“我想著可否幫助初雩先生,可是他并不接受?!蔽抑愿嬖V蕭琰,想從他這里得知一些初雩先生的事情。
“光有銀錢是沒有用的?!彼湫σ宦?,這句話我貌似聽見過,好像是蘭七說過。
“那是因?yàn)殂y錢還不夠多。”我脫口而出,可是轉(zhuǎn)念一想,瀛洲城多少富可敵國的大賈,難道錢還不夠多。我這句話到底經(jīng)不起考驗(yàn)。
“你,還是多關(guān)心一下自己吧?!?p> “此話怎么講。”
蕭琰告訴我,種奎的人一直暗暗跟著我。
種奎跟著我干啥,這小子還欠揍。
當(dāng)我坐上車向著金蘭館的方向而去,及至我估摸著出了蕭琰的視野,便對車夫說:“先去咸魚巷?!?p> 不管怎么說,要不我將銀錢放到初雩先生家,如果事后他要還給我,我就來個不認(rèn)賬?;蛘哌@錢他不會用,這也沒什么關(guān)系,總之有了這張銀票在他身上,我也安心了些。
又是老馮開的門,他一臉不耐煩,好像我不是來送銀票的,而是來討債的,他二話不說,只說了一句:“我做不得主?!北闩榈匾宦晫㈤T關(guān)上。
躊躇無措,我出了巷子,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正準(zhǔn)備走進(jìn)巷子,一年多沒見,她也穿上了半新的赭色無花襖子,玄色褶裙,頭上戴著抹額,臉色比之前白了些,看上去過得還不錯。
“鳩婆婆——”
我立定巷口,說不出來的感覺,沒有久別重逢的喜悅,倒是有一分惴惴不安。
她離我?guī)撞街馔W。鲱^看著我,臉頰上的坨坨肉抖動了一下:“想不到在這里碰到姑娘?!?p> “我——哦,你的面罩丟了?!?p> “不是丟了,是溶了。你看你的膚色端的是晶瑩剔透,你是把雪蠶子都吸收了。罷罷罷,我不想再見你,看你這打扮,還算過得不錯。那就祝你平平安安。”她快言快語,不愿多停留。
“您住哪間房子,我得空看看您去?!?p> “罷罷罷,我說了永不相見。既然見到了,你就當(dāng)不認(rèn)識我,你我本無深情厚誼,假作惺惺之態(tài)干什么?”
“鳩婆婆,我在陵州城的至親骨頭里面冷是怎么回事?”
“我并非懸壺濟(jì)世的郎中,讓他自己看郎中。”
“太醫(yī)都見過了,毫無辦法,要是他有啥不好,我就無依無靠,只能投奔您了?!?p> “罷罷罷,你把各種詳細(xì)的癥候派人告知我,我自會開個藥方,大約吃不死人?!?p> “那——”
“巷口左首第二家?!彼缇瓦M(jìn)入巷子,頭也不回道。
有她這句話,我相信郕王的病或許有一救,至少我又幫助了一個人。
當(dāng)我回家的時候,之前管家告訴我蕭琰說明日來接我,我要開始學(xué)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