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他來這里做什么,他怎么會來到這里的?
貴雷妝瞧見的來人是劍章,他對他并不陌生,在很多門里都見到過他。
一定不是這里,一定是提前來到的,施施然走進了未來?
一種我是知道的,被允許知道的,從大的竹筒倒進了小的竹筒,有幾顆豆子,什么都明明白白著,干干凈凈知道這些。豆子和豆子說話,你是我的豆子我是你的豆子,這么說的時候豆子還是在我這一邊,沒有在你那里。
另一種是豆子和豆子隔著皮膚,一方懵然不知一方就好像了是另一方的命,何時老豆子死了發(fā)了新芽,水、肥田疇長出來新的豆子,你是豆子中的一粒,缺不了另一方,豆子就要長成豆子。
晚秋和陰雨連在一起,也不能遮住稻子成熟的那種黃。很醇厚,很亮,偶爾有數(shù)株還染著青色的氣韻,但大片大片的黃就擴散開來。
稻地金黃,連帶附近的村莊、房屋、樹木和地土也沾了這黃色的光。人走在這樣的氛圍中,好像是專門設(shè)計的一個故事的開頭,中間和結(jié)尾肯定不是這樣的。
壓抑是揮褪不去的主調(diào),是一時的情緒,但卻是一個故事的開始,這個意思也就是讓故事隨便的明朗都會顯得格外的感恩。
一切都是應(yīng)該的,竊居任何帝王的地位,一頁一頁都是風(fēng)花雪月和奢富濁貴的文章,或者戰(zhàn)場的爭斗和謀略的陰險,臺陛有沒有浮云托著圍繞著并不重要,主要是這么做了想了,圓越畫越小,豈能不孤家寡人。
找不到感恩,找不到說話的語言,都明明白白是自己的呀,鞏固自己的這地位那地位,拆了別人的這個臺子那個臺子,可是明天就隨風(fēng)而去了,生命是一個故事,一個嘆息。
都奔涌到前臺了,都出門打工了,后臺和家中其實也在嚴(yán)峻起來,它們的笑容是強顏歡笑的那一種。
生命需要另一種解釋。
某個莊子,在靜靜的后半夜突然就升起了嚎啕的大哭和伴隨著恐懼的聲音,無所適從的空白中的哭聲,相處慣了,本就是這樣生活的還會一直生活下去,可是斷了,不相信這個中斷。
劍章沒有小船,那些河道溝叉都是一直在走,船下的水很渾濁,越是用得著的越是渾,好像是生活的映照,清白的用來飲用,生活朝著清白逼迫,清白的也成了渾濁。自己的影子在那些溝汊河沿里晃動,濕濕的煙云總和陰雨附帶在一起,走還是在走,只是方向都是隨意的。
這都是一層僵硬的皮,死亡新生的時候必須有的天氣,腐爛了才有揭起皮的時候。
走了很遠(yuǎn),走到不是磚頭而是石頭的時候,就是石頭成方成垛能擺起各種花樣的時候,院子院墻房屋臺子柱子礎(chǔ)石都是石頭起家的那里,一直往北,有大山傲然起來之地,一處山戶人家群集起來的村莊,像扁扁的一滴露水,哭聲在這里響起來。
很遠(yuǎn)的地方,南和北通不上氣,東和西各自轄管自己的地盤,原來叫做甘露村。
村子很敗,有些天氣不顧距離遠(yuǎn)近,有相同的遙遠(yuǎn)和共同的咬牙切齒,鉆進并不厚實的衣服里去,才知道天氣也騙人,同樣的天氣不是同樣的寒暖,心情也不一樣。陰雨濕了黑瓦和陰雨把石面弄濕也不是一個故事,哭也并不相同。
哭不是沉重,哭是敞開,哭分不了多少內(nèi)容,但都是正題,不容忽視。號泣抽搭飲訴啼哀等,有有淚的有無淚的,有有聲的有無聲的,有長聲的有短聲的,有聲而有淚的有聲而無淚的,有淚有長聲短聲的,無淚有長聲短聲的,有毀的有不毀的,有舉哀就有節(jié)哀,有淚往外面流的有往里面流的,有哭給自己的有哭給別人的,有聲是述說的有聲是喘息的,有長哭當(dāng)歌有撲簌簌珠玉滿盆的,有長時間的有短時間的,有疼的有悲的,有中規(guī)中矩的有荒腔野板的,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有哭得好聽好看的有不想聽不想看的,有在路途的有在廳房的,有不好聽好看的,有不好看好聽的,有一無是處的有若合符節(jié)的,有哭靈的有哭墳的,有想起來哭的有沒想就悲從中來的,有哭天搶地的有哭自己的。
哭是一種依仗,有哭著跳著的有安安靜靜的,依仗著什么哭為什么哭,有為原因的就有不為什么原因的,聲淚俱下,嘶嘶淘淘,窮路之哭或喜極而泣。
這不是一般的村莊,不可能一村子的人都在哭,但確實就是這樣。就有哭濕了自己也有哭濕了墻壁的,有哭萎了樹的也有房屋倒塌的,有哭成長河也有磚地清冷冷的水一窩一窩的,樹沒有葉子貓鴨雞狗沒有了毛,天那么陰暗,雨絲飄下來都很酸,紡車和地排車都塌了架,秫秸和花生秧子霉氣升騰,小小的人兒泛著白光,只能上上下下,什么都上得去,村院墻很高也不在話下,但掰不動花生秧子的一片葉子,踏不開酒盅水洼的一滴水。很多小人兒組合成一個大人,頭發(fā)三撮毛,還是無能為力,水沒有漣漪,遙遠(yuǎn)的呼吸都是起了臺風(fēng)。
這叫甘露村?
這不叫,有一個扁平的薄片人伸出身子說。
也不是不叫,也有一個片片人長出身子來說。
那到底叫不叫?
不是不叫。
也不是叫。
為什么不是不叫也不是叫?
略微在上墻縫的片片人說,你走錯了地方。
不甘落后,略微在下墻縫的片片也跟著,不是這個地方。
怎么才知道不是這個地方走錯了地方?
一塊石頭,砌在墻上,曾珍藏過陽光,不過現(xiàn)在是被雨淋濕了,就有了上墻縫下墻縫。
上墻縫的片片說,你往左前方看看。
下墻縫也說,看看。
看看就看看,劍章看了看左前方,那里有隱隱約約的燈火,似乎很遠(yuǎn),也似乎因為陰雨才遙遠(yuǎn),看了陰雨再看這邊。這哪里是什么村莊,甘露村是一片茬子地,玉米茬子,玉米掰過,玉米秸也割過了,齊連根割過的,猶然露著一個茬子頭,也就一二寸高,一排排像碉堡,敦實實立著,大幾十畝地,煙雨不停掃蕩,沒有一處清晰也沒有一處落掉,似乎是一塊繡過花的布。
就往左前方走,走著走著就想回頭。
頭頸很硬,好不容易才轉(zhuǎn)過來,不是玉米茬子地,從頭到尾更改過了,是極大的一片菊花地。菊花也是被割過了,主要的莖干和枝子都芟掉了,只留下單獨的一支,這一枝上倒還綴著一朵花骨朵,很小,很不惹人開眼的似乎是最后的一朵,但香氣無比的濃烈,這邊都可以聞到,香氣就是煙雨不停地四周蔓延,在空中甚至形成一塊類似豬圈的上圈,但也看得見下圈,人的黃色的屎跡發(fā)著金黃,和爐砟豬糞層層疊在一起。
?。ㄈΨ殖蓛蓚€部分,連接門的部分稍高,內(nèi)里的部分較低,但也在一旁安了臺階,可以上下。魔村那里也叫欄,上欄、下欄。)
看到這些就不看了。
走走又想看,以為還是頭頸堅硬就猛一回頭,這次卻一點也沒有堅硬,非常的扭過了勁兒,連臉腮幫子都扯得疼,只看了半眼。半眼似乎是看到了也似乎沒有看到,每一支菊花的頂上都結(jié)了一滴露珠,露珠又似乎是冰片或者冰球。半眼的后半眼是這片菊花地也消失殆盡,沒有菊花和菊花地,幾株線條美好的煙樹在那里籠著煙霧,是柳樹也不是柳樹,只剩下了素裝的枝條。
那是很美好的樹,和陰雨和煙云很相融,幾十年盡了的后世和幾十年前的當(dāng)初,沒有分界,不知道自己到底站在哪里,多幾步少幾步都不打緊,美好一直存在,不管什么人走過。
就到了燈火的村前,每一點都是前,這個前不想就是前,想了就是村北的前。只要想前連時辰也想了,但愿沒有想過,但因為久有的素養(yǎng)不想也想了,是后半夜,是寅時吧,但又無從把握,后來就狠狠地否定了,定在丑時。
前,不是單指目前,目之前。而是你想到了什么,什么就調(diào)在目前。
心前,是更好的目前,就是此刻凝望的此處。
依然是哭聲,有一個男人的嚎哭夾雜著一個少年的哭聲突然響了起來。
嚎哭沒有指名道姓,但提到了“十八年”,似乎是十八年你怎么就忍心走了呀。少年的哭是單詞,叫了“娘”,娘親娘短的,路斷了的恐懼。
是這家的女主人亡故了吧。
劍章執(zhí)意的是這個村莊是不是甘露村,天未明就證實了是。
人死了是頭等的大事,什么事都先得放放,要報信,信傳給相關(guān)的親友,某某人去世了,某某人招收了,某某人撒手了,某某人不顧了。
村莊和村莊周圍的地方,不管多遠(yuǎn)都是周圍,能到得了的才叫周圍,不是距離遠(yuǎn)近。人往這戶人家聚攏,有遠(yuǎn)的有近的。他不是要看這些,他要走了的。卻又不走了,他看到兩個人也朝這地方來,一男一女。
男的很奇怪,頭上閃忽著兩片紙片人,就是墻縫中的那兩個。
這倒要看看了,走了大半夜,也好像走了四五天,也是幾個月,一直陰雨連綿,就是來這里的。
是來這里的吧?
這個連他自己都有些玄乎,不明所以。有些事情莫名其妙做了,當(dāng)時不知道為什么,后來才能對上號,就是為著什么什么的,還能對上很多號。有些事情有些話也做了說了,想那樣的,但愿吻絲合縫,但一定有很大的出入,這個意思最后成了那個意思。
眼前在我這里,是攝入。心前也在我這里,是按鍵選擇。靈前,還是在我這里,但不由我做主,只能在我被使用時我才有可能做主。
當(dāng)家做主?笑話了,很多人已經(jīng)放棄,寧肯流浪。
只能無家可歸的流浪和錯亂,眼前心前靈前各自在各自的花季時間里,哪一個前面的今天才是我要的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