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斐斐倒被他一聲喊嚇了一大跳,......只見張其芬將頭伸出來,兩眼驚詫地朝這邊望著
院深日稀。花草影移成僑居。情種情深隨/時種?;仡?。自憐自嘆傷情女?!赌相l(xiāng)子》
這時,天宙中奄忽浮起一層似云非云似霧非霧的薄而輕的東西,太陽于是就變得極小極白極亮極真切地懸在世界的當空,世界也變得恍惚起來,便連整個穹隆也是這樣。風(fēng)輕輕地在空間流動,枊絲恰像一位少女的長發(fā),稍稍向一邊傾拖著,輕拂著。白楊樹心形的葉子隨風(fēng)輕舞,沙沙作響,偶爾有幾片翻過葉背來,迎著日光,閃閃發(fā)亮。小鳥高聲鳴噪,身影投射到地面上,箭也似的飛穿,一閃而過。一只蝴蝶受驚似的從門前飛起,晃著一雙大而華麗的彩翼,匆匆翻過屋脊,俯仰即逝。張其芬將腦袋探出門來,把眼只一溜,發(fā)現(xiàn)陳烽回來了,便趁勢走出門,翩然迎上來,一躬身說:表哥這會兒可是回來了。她只這么一躬身,便透出了天真調(diào)皮氣,恰象一個稚氣嬌憨的孩子。表哥,你猜誰來了?說完,她將頭斜倚在左肩上,兩條長腿叉開著,擋住路,確有一副不可逾越的氣勢。
陳烽斂足追問:
誰來了?
那么,你猜猜看。
在畸形的生活中,在大千世界里,我相識了很多人,然而又極少,幾乎沒有,你卻讓想誰去?
咦,什么“大千”“生活”的?東拉西扯耍派頭,俺也會。誰又不與你瞎鬧。
那么,究竟是誰呢?
姐姐。
姐姐?
妹妹。
妹妹?
嘻嘻,真不明白?
陳烽搖搖頭。
是我的姐姐你的妹妹,這會兒可明白了????
斐斐嗎?
是呀。
她來干嘛?
你去問呀!張其芬繼而又指著表哥手里的紙包問:那包里是不是甜葉菊根芽?
不是。
不是?那倒是什么呀?
甜葉菊在園里,柳蔚林沒顧上去挖,倒是給了一包現(xiàn)成的菊葉,豈不好嗎?
這小子怎么竟愛輕諾寡信?原答應(yīng)給甜葉菊根芽的,怎么卻給了一包沒生命的葉子呢?就知道,他那甜葉菊是留著繁殖賣錢的!
你的嘴總是那么厲害,刻薄,就像刀子,不饒人。人家雖然沒給我們甜葉菊根芽,但給了更美的大理花,并且答應(yīng)以后挖到時送過來,還有大理花根塊呢。
呸,我就不信,看你能等著?——屁!張其芬啐了一口唾沫,將嘴一撇,用小指頭在嘴上劃了幾劃,一轉(zhuǎn)身跑回屋去。
斐斐與妹妹一樣,性情活潑開朗,為人端方正真,但的確是稍嬌柔了些。她梳著兩條長辮,容長臉蛋,只是笑靨比妹妹的更深些。此刻,她躲進門后去,本想嚇表哥一大跳,但硬是被妹妹給扯了出來。
快來看,表哥。你怕人是怎么的?竟然要躲到門后去!
正鬧間,陳烽已跨進門來,斐斐只好上前來說:
表哥回來了?
回來了。干嘛向門后頭躲呀?
斐斐掩飾說:誰向門后頭躲了呢?都是妹妹瞎胡鬧。
誰瞎胡鬧了呢?張其芬用手指一戳姐姐的鼻梁:都是你不懷好意,原想嚇人一跳的。
好了好了,別再鬧了。陳烽將紙包拆開了攤在桌上說:這是柳蔚林給你的菊葉子,好讓才女嘗嘗鮮,今日斐斐倒來得巧,正好大家一起嘗。
人家可不稀罕,還不如去栽種大理花呢。張其芬一面說,拿過花枝走了出去。
陳烽無可奈何地將菊葉胡亂地一包,信手放在桌面上,然后與斐斐一同跟出門來。
把它栽種在那里呢?表哥。張其芬把纖細的身影慢無目的地繞著花壇轉(zhuǎn)。
柳蔚林說,最好將它種進沙壤土中復(fù)活得快。陳烽跑過來說。
哪有現(xiàn)成的沙子呢?真遺憾。張其芬著急地抬起頭,定定地注視著陳烽,一向頗有主心骨的“才女”,此刻奄然變得優(yōu)柔寡斷起來。
我去弄來。陳烽說著,信手綽起一個破瓷盆,跑走了。須臾,他將裝滿沙子的瓷盆放在頭上頂著,跑了回來。
當心別把頭壓下去了!斐斐笑著說。
哪里會呢?
不好說。斐斐一頭說,一頭幫表哥接下瓷盆來。
把它種到這旁邊罷。陳烽看了一會兒,指著紅色大理菊終于說。
于是,張其芬用小鏟子把紅色大理菊旁邊挖了一個坑,陳烽將沙子倒進去,再蓋上些黏土,這便是較好的沙壤土了,然后把花枝栽種在上面,灑了水,今日日光弱,并不必為它遮蔭。他們?nèi)耸置δ_亂了好一陣,總算歇下了手。好了,你這會兒不會孤寂了。陳烽舒口氣,他用手輕摩著那朵盛放的紅花,意味深長地說。
是的,他不再會孤寂了,因為他有了相伴者。斐斐說著抬起眼來,悄悄地向陳烽瞥了一下。
只這一瞥,便使陳烽無意間在那里面最初發(fā)現(xiàn)了一種從來不曾見過的東西,一種奧秘莫測的東西,幾乎確又是神圣的,而又極其微妙單純的。它就像一絲煒光,悄悄地從急遽閃開的云縫中射出來,然而卻又立即收回去。不知是膽怯或是憂慮,或許,每個少女都有這么望人的時刻,倘若你不當心碰著這種荒唐不羈的眼光,便會使你一時失措,不只如此,它還會讓你陶醉。它就像一個莫大的網(wǎng),撒放出去,在世間捕獲它的欲望,一直到滿足為止,并且它還會無端地扼殺一切慧黠與儇薄,它十分貪婪而悠然地要將世間所有的真摯歸為己有,這種目光瞥到世間的每一個地方,都很少不能引起連綿的夢想,它半是一時的天真,半是后來的情感,它有著一股不可言喻的神秘的魅力,很快會使接觸到這種眼光的人傾倒,甚至于會被其熔化。但是,陳烽馬上又否認了自己的感覺,因為當他再次抬頭時看到的不過還是一雙天真爛漫,慢無目的的平常呈亮的眼睛。
你在想什么?陳烽一時沉默復(fù)雜的表情引起了張其芬的注意。她好奇地瞪大著眼睛問。
誰在想什么呢?陳烽掩飾著,一抹笑意從眉間鉆出來,擦過明亮多慮的眼睛,沿著鼻梁滑下來,掛住在嘴角上,散布在嘴唇上,繼而波及了整個面孔,此后歸結(jié)于腮上的酒窩里,然而,那里面竟然又攪了點莫名其妙的尷尬。
我才不信呢。張其芬調(diào)皮地說,而且扭歪了頭。
陳烽無奈反問道:那你說我在想什么呢?
這誰能知道呢?
我知道。斐斐說:他是在祝福,在禱告,默祈上帝及百神的保祐,能讓大理菊永遠生長在他的花壇里,然而,你呢,實在是瞎忙活。她點著妹妹的鼻子說。
單你會理解人家的心思!張其芬頗為不滿地反駁姐姐。
難道不是嗎?斐斐只將臉一紅。
我能想什么呢?什么也沒想。陳烽解嘲道。
于是,他們沉默片刻,突然解頤。
咯咯,這是什么意思,莫名其妙。張其芬拍著手嚷道。
陳烽一面笑,一面收拾著東西,這時,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停下手,侃侃地敘述起上午在柳蔚林家為他題畫的事兒。張其芬也竟對其產(chǎn)生了一種好感,覺得那挺有意思的,于是她祥細地向陳烽詢問了畫面上竟畫了些什么及都題了些什么字。陳烽一邊回憶,一邊解說。斐斐拍起手一個勁地直叫好,卻不料張其芬聽了,將嘴一撇,乜斜起眼睛,眼角掛著不屑的笑意,繼而不無挖苦地說:咦,真了不起!有能耐!接著,她搖頭晃腦,排出一副老學(xué)究的架勢,然而仍用了一種尖酸刻薄的口吻說:嗷,使了好大的力氣,費了好大的勁兒為人題了幾個字,就自以為了不起了,自覺得這種精神洵屬可貴了,就可以侃侃而談了?呸,臭美,純碎是牽強附會,文不對題,題不合意。只這一陣連珠炮,把斐斐也給弄得傻了眼。
陳烽絲毫沒有了適才的得意勁,他干脆向花壇上一坐,仿佛有些不滿地反問道:
那你看應(yīng)該怎樣題呢?
張其芬用左手指使勁地掐著右手的指甲,不屑一顧地說:
怎么題我可是不知道,也沒有那份閑情。不過,我卻看了不少的畫兒,但還沒有一張是用詩句做題的,雖然世界上有不少的好詩,然而……
陳烽原當她是說自己的句子不好,聽她這么一解釋,居然又來了勁,反駁說:你說沒見過用詩做題的畫,我在報刊上就看到過不少的。
是呀,我也看到過。斐斐附和道。
嚄呀,姐姐你怎么老向著表哥他?嗯?可別忘記了,你是我的姐姐,我是你的妹妹喲!張其芬十分氣結(jié),稍頓片刻,她忽然又仰天大笑了。呵呵,好一對愚蒙貨,那上面固然有一些小詩小畫的,可不過只是供人閑暇欣賞。再說,那也不是以詩做題呀?而是以詩做畫,更可謂詩中有畫。然而你呢?嘔心瀝血了老半晌,吐出了幾個爛句子,竟想與其相媲了?呸,臭美,此真乃奇聞也!
嗬,天真爛漫,潑辣無情,甚至有些陶然得意。
陳烽猝然泄了氣。斐斐瞪著一雙無措的眼睛,望望你,看看他,一時竟沒了話題。陳烽終于起身抱拳,頗為誠摯地請求道:
妹妹說得在理,請為改正。
俺可沒有那份閑情。張其芬將手一推冷笑道。
我誠意向妹妹討教,務(wù)?!安排睋苋邽橹恼?!
別,不敢,綆短及深吶。
對,妹妹用心了,即做了件好事,此外,大家又可樂樂。斐斐也便一個勁兒地攛弄妹妹。
哼,你這時才有了妹妹!你說做好事,我偏不干,倘若大家樂樂,鄙人倒愿效仿。
好罷,不算做什么好事,只是大家娛樂。陳烽言詞懇切,幾乎已近哀求。
這還差不多,改弦易轍,沒了剛才的得意勁。張其芬終于覺得內(nèi)心有了一種報復(fù)了他的快感,她畢竟是個勝利者,她不無得意的笑著說了,斂起了適才的漫不經(jīng)心,進入思索,然而,不過是片刻之間,她便仰起頭,一雙孩子般的深邃明媚又帶了點稚氣的大眼睛一忽閃,于是眉宇舒展,光滑的額頭也便隨之一顫,遂即波及了嘴角,嘴角輕微的一顫又帶出了一個韻致十足的微笑,微笑又漸次擴散開來,瞬間遍布了整個微紅的面孔。纖纖的手掌隨著上滑的眸子一抬,氣概落拓不羈,她用手指比劃著說:
以敝人之見,第一幅畫應(yīng)題:“鵲噪”,既簡單又切合。張其芬說了,用鄙視的目光看著姐姐及表哥,似乎在待他們?nèi)绾慰捶?,然而又好像十分的自信,確乎有些俏皮。
斐斐略一垂眼簾,想了一下,便抬起頭,拍下手,聲色飛揚,喝彩道:還是妹妹的妙!
陳烽頗不滿地看了一眼斐斐,低聲說:比起才女,確遜一籌。
怎么?不滿意?張其芬微笑道。
不不,我的確是誠意的,很佩服。陳烽慌忙搖頭掩飾著。
斐斐一旁急不可耐地吹促著妹妹,快點往下講,于是,張其芬接著說:
以下小畫應(yīng)改為:“辛勤”、“輕拂”、“水豐”。她聲音很輕,但是很得意。
妙!瞧瞧,還是我妹妹!妹妹想得好,并不費勁。呵呵,男子漢的氣魄哪里去了????這會兒可真熊了。呵呵……斐斐笑得彎了腰,仍舊拍著手,目光得意而調(diào)皮,確乎還稍帶了點挑逗的意味。兩條長辮趁她不注意,便滑落到胸前來,炫耀似的抖動著,但她并沒有對它伸一下手,摸一下,兩手只是拍著,長久地拍著,一半是佻薄,一半是真摯,一半是迎合、叫好,一半是是鄙夷戲慮。
此刻,陳烽確乎有些狼狽起來,然而,只是瞬刻間,他便又變得不亢不卑起來,他想,張其芬固然在他面前故意表現(xiàn)得十分高傲,十分自信,似乎確有些刻薄,然而,能說那不是一件好事嗎?委實是一件好事,對他來說。此刻,在思維上,給了他一次進步與改造,在思想上,給了他一次認識與打擊。張其芬的態(tài)度恰如一陣飔飔的風(fēng),吹開他的頭腦,灌進他的心里,讓他認識自己,使他清醒。他忽然這樣想。他覺得很對,并沒有什么錯誤,這是張其芬表現(xiàn)友誼的一種奇特的方式。于是乎,他站起身,傾心感激她,誠然出于內(nèi)心的一種特別的感激。他來到張其芬的面前,帶笑說:妹妹,我感激你,此是出于肺腑,并沒有半點虛假,下面就勞妹妹一發(fā)都改了,也可幫助提高我的見地及思維。他懇切地說完,深深地作了一揖,樣子挺滑稽。逗得張其芬向后退了一兩步,咯咯直笑。斐斐卻過來扳住了妹妹的肩頭,一只手從妹妹肩上伸過來,直指著陳烽的面孔,慫恿妹妹說:
不要信他死皮賴臉,一味的糾纏。妹妹,替他改好了,以后見著那個什么林,便又是他的才干了。
陳烽忽然不無嘲諷地大笑說:哈哈,好個斐斐,剛才你也一心想讓妹妹動動思維,顯示一下,這會兒卻又調(diào)三窩四的起來,這是干什么呢?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莫名其妙。
斐斐把臉一紅,對他扮了個鬼臉,然后躲到妹妹的身后去,于是,消失了一雙天真的眼睛以及一張還沒有學(xué)會用更改為掩飾某種內(nèi)心變化的眉臉,只是露出了兩只手與一邊豐滿的股部,由于上身的動作,也便隨之左右的擺動。
張其芬推開姐姐說:好罷,索性都為他改一改。又轉(zhuǎn)臉向陳烽說:不恰的應(yīng)當駁斥,我想,“松展鶴舞”這句應(yīng)刪去“松展”兩字,只說“鶴舞”或是只題“舞”字。
陳烽想了一想,抬起頭,兩眼盯著張其芬,射著炯炯的光彩,他熱烈而親切地說:
以我看,小芬子,這個不改倒恰些。倘若只說“鶴舞”,那上面還有多姿慢展的松樹呢,如此就不能完全畫意。假使單說“舞”字,那么便會更不妥了。若是讓人看見了,便會發(fā)出這樣的疑問:這張畫叫著“舞”,但畢竟是什么舞呢?
斐斐未待聽完,便仰天大笑,揶揄說:呀,表哥真有趣,夠聰明!呵呵,只有混蛋才會如此發(fā)問呢!便是我這個不才人,明明見上面畫著的是丹項鶴,也決不會疑心它會是什么雞舞鵝舞呀!
你也未免太有些輕狂了,姐姐!張其芬不滿地望著姐姐,笑著說。
陳烽無可奈何地看了一眼斐斐,苦笑著解釋說:我并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想,畢竟用哪個作題好?!瓕?,倒不如干脆叫它作“松鶴圖”較好些。何況,別人也有過什么“松鶴圖”。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說完,用征求的目光望著張其芬。
張其芬想了想,微微點一點頭,但馬上又搖一搖頭,她竟然也一時拿不定主意來。她再尋思了一會兒,終于說:
這么辦,這個我也一時說不準畢竟是用“松鶴圖”好呢還是用‘鶴舞’好,那就讓姐姐為我們做個裁判罷!——就讓她說到底用哪個好。
這也是個好辦法。陳烽贊同道。
斐斐這才認真揣度了一下,但也只能不尷不尬,模棱兩可,一時說不出個準主意,于是說:
這個放一邊得啦,暫且不去管他,何苦讓一張無關(guān)緊要的小畫來消磨我們更多的時間呢?
也是。張其芬繼而不假思索地說:最后一張就改為“攀緣”吧!
呵,“攀緣”?這個妙——絕妙!這個再好不過了,是比先前的“登高”強得多了!斐斐鼓掌喝彩道。
但陳烽不覺得這個“攀緣”用得怎樣好,于是他只是搖頭,而口里卻說:妹妹思想來得快,這個“攀緣”真是用得巧妙之極。確是我何時也不及,待用筆將其記下來,明日學(xué)校里交給柳蔚林,讓他務(wù)必一一改過來。
喲,那才不呢!剛才你們一味糾纏,一時拗不過,便應(yīng)下了,也只當大家閑著沒事玩一玩,你卻認起真來。那可算得上一件什么不屑的屁事情?就這也值得時刻放在心上?人家又不是想顯示才能。只有你才如此沒起色。張其芬用快活的口氣將陳烽奚落了一番。斐斐卻是在一旁發(fā)笑:瞧瞧,還是妹妹潑辣!怕不怕??。靠┛?。她瞅著表哥的眼睛十分俏皮。
就這有什么可怕呢?陳烽對斐斐詭譎地擠了一下眼,撇一撇嘴,鼻子縱了幾縱,紋縷間折疊著些無可奈何的神色。斐斐,你在家里還學(xué)習(xí)嗎?他猝然岔開了話頭,就不去理采張其芬,然而他對她確乎沒有一點不快,因為已經(jīng)習(xí)慣了她那種輕狂勁,但其無意間更顯示了她無瑕而熱烈的友誼,這委實是一種表示友情的特異的方式。
唉……學(xué)習(xí)?本來就是一件不敢想的事,又何況沒有時間呢?一絲郁悒的表情忽然輕輕掠過了斐斐蒼白的面頰,她懊喪地垂下頭去,然而,卻只是頃刻之間,她又仰起臉,開朗地笑著,兩只溫厚的眼睛在妹妹的臉上愛撫了片刻,才開始說:為了妹妹能夠安心學(xué)習(xí),我即使被繁雜的勞動累死,心里也是快活的。因為我做了一件應(yīng)該做而別人不情愿做的事。她說著上身一仰一仰的,完全是開玩笑的口吻,但透露著真摯和內(nèi)心的愛。她仍然在笑著,仿佛笑得挺快樂,其間真有一種微妙的不可言喻的“幸?!痹谧饔?。
然而陳烽分明看到了她那發(fā)亮的無時不在躍動的眸子里隱隱藏進了一點不可思意的懊儂暨怨氣,可是輕輕的,唯有細心及思想曾經(jīng)或斯時有過徒倚的人才能夠發(fā)現(xiàn)它,況且,他有時也會有悢悢?shù)那榫w呢。
張其芬這時不再看姐姐,此刻心里對姐姐有一種鄙夷感和有一種深深的愛憐。她真脆弱,真擔(dān)心她會被一種無形的東西猝然摔得稀巴爛。她默默地想著,同時心里隱隱覺得到有一種使人窒息的壓抑感。她煩躁地甩甩頭,流海兒隨之一踅,光滑的額頭便馬上流露出一種對一切都不屑一顧與漠不關(guān)心的態(tài)度來。她向村口望著,眼神天真而永無怨艾,好像她生在這個復(fù)雜的世界上,就是為了快活而來,一切惆悵或不幸都不會降臨到她的頭上。她永遠是一個樂觀者,一個聰慧人?!抢锞谷粫袔灼瑯淙~在飛揚,后來掉進了塘水里,由于貫性起到了某種特異的作用,便使它在水面急速地滑動了一下,走了一段挺遠的“航程”,仿佛是有人推著似的,枊絲隨風(fēng)斜飛,婀娜多姿,一只鸧鹒飛過來,翅膀的尖端照著不強的日光,一上一下地搧動,它站在一根翹起的枊條上,由于柳條擔(dān)不住它的身體,便驀地低下來,它用堅強的爪子牢牢地抓住枊枝,肚皮朝天,兩翼微微地張開著,將有著一圈黑色茸毛的尖頭勾上來,注視著灰蒙蒙的天幕,很久,它才從柳枝上掉下來,疾馳地打了個翻身,在枊絲叢中流連了一番,然后無聊地拍了拍它那修長的翅膀,徑直地往西飛了去,身影箭也似地擦過了輕輕波動的塘面。
姑母吃力地背著一捆柴禾,瘦削的身體打著顫,和柴禾一起晃晃悠悠的,但她腳步疾快地往家走來。斐斐于是站起身,飛快地跑過去,口里不住地喊著姑媽,接過了陳母背上的柴禾,背在自己的身上,后來,她們走進了廚房去,接著便是一陣收拾東西的聲音。
窗前的石榴樹的細枝直刺著奇怪的天幕,一部分別有韻致的低垂著,一只小鳥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過來,引頸高歌,聲音婉轉(zhuǎn)悠揚。
舅舅現(xiàn)在怎么樣?陳烽終于將目光從廚房的門口移到走出來的斐斐的臉上,低聲問了句。
還算好。不過,我見他的臉色總是在發(fā)黃,似乎一天更比一天難看。已經(jīng)瞧過七八個醫(yī)院了,可還是沒看出是什么病,真讓人著急。斐斐語氣沉重地回答著,就用兩只手蓋住了臉,使勁摩擦了一會兒,然后手掌仍然帖著面頰滑下來,合到一起去,放在了兩腿之間用腿狠狠地擠壓著,于是,兩肩就微微地往上聳著,并且在徐徐地顫動。陳烽這時看她的臉,卻是有些微微地發(fā)紅,眼圈尤其更甚。
還是要繼續(xù)治的。陳烽依然語重心長地說,他這時從花壇上站起身,慢慢踱到斐斐的對面來,將兩手剪著放在小腹上,又問道:二表哥怎么樣了呢?
他也不上學(xué)了,斐斐低聲說:不久前,大概是在三個星期前的一個下午——也許就是……斐斐鎖起眉,努力回憶著,最后肯定地說:就是在三個星期前的一個下午,也不知為什么,他與老師打了架,你問他,他總是不愿說……他與老師打了架,當然,你是知道他那剽悍的身體的,表哥。據(jù)說老師被他打得住進了醫(yī)院去了呢!
結(jié)果怎么樣?陳烽急切地追問,他陡然覺得心肺被什么揪住了一樣的難受。他那兩片薄唇由于激動微微張開著,許久沒能合到一起去,他兩只眼睛焦急地盯住斐斐的眼睛:怎么樣了?請你快點告訴我,后來究竟怎樣了?
唉……斐斐沉重地搖搖頭,眼簾疲乏地垂下來,嚴嚴遮蓋了兩只發(fā)燙的眼仁。
求求你,斐斐,快點告訴我:后來果然怎樣了?他焦急地將臉伸過來,兩眼死死地盯住斐斐的臉,急不可耐地大呼道:斐斐,你怎不說?怎不說呀?斐斐?
斐斐倒被他一聲喊嚇了一大跳,身子不由自主地痙攣了一下,往后縮了縮,兩腿惶遽地往廚房的門口溜,只見張其芬將頭伸出來,兩眼驚詫地朝這邊望著。
怎么了?怎么了?是陳母的聲音。
憑他怎么地去!你管得了?張其芬狡黠地擠了下長眼睛,于是很快將頭縮回了屋里去。
斐斐定一定神,侷促地回答說:后來,后來二哥跑走了,至今也沒有回家來。都二十幾歲的人了,總是魯魯莽莽的不像人,也不關(guān)心父親的病體,竟一味的胡鬧,真恨人!斐斐發(fā)狠地說了,用上齒緊緊地壓住了下唇。
天吶。陳烽將面孔一下仰得朝了天,搖了幾搖,似乎要將即將流出的淚水灌回心里去,很久,他才轉(zhuǎn)過臉,聲音低沉地問:其芬知道嗎?
唉……,對她說了,沒辦法,她總是表現(xiàn)得漠不關(guān)心,仿佛她確乎不是家里的人似的!斐斐一面說,一面把兩眼無可奈何地望著陳烽。……此刻,她目光猝然變得深遂起來了,脈脈的,確是正在審視一件極可愛的東西似的。她望著他,目光十分貪婪,而心里居然產(chǎn)生了一股奇妙的東西,使她仿佛隱約覺得有了一種什么寄托,一種依靠,既若很遙遠,確乎是有些渺茫的……這畢竟是怎么一回事,便連她自己也一時間不能理解。
你這次來便是為了這件事?陳烽又問道。
是的,我來看一看,二哥他會不會在這里,也好向妹妹講一聲,不料......不料妹妹對其不屑一問。其實,這也是我們姐妹未必管得了的事。她突然語氣變得輕松起來。這一點很明顯,你看呢?表哥?這時,她目光又變得飛躍起來,恰似童稚孩子的天真可愛。
陳烽只是搖了搖頭。
噯,姐姐,你們倒是談了些什么呀?總是沒完沒了的!來,替我搟面條倒是正經(jīng)事。人家肚子里早都餓得咕咕叫了。廚房里飛出張其芬的清脆的喊聲,永遠是歡愉的。
斐斐站起身,調(diào)皮地對陳烽扮了個嬌憨的鬼臉,朗聲說:表哥,今日讓你嘗嘗俺們搟的面條怎么樣!手藝高不高!
手藝再高,你也很難把這面條搟成燕窩的!陳烽若有所思的隨口回答她。
搟不成?只要你說成不就得了!她詭譎地眨著眼,將頭向一邊驀地一順,透出一股天真可愛相。
好了,好了,什么燕窩鵲窩的?真啰嗦,拿桿子戳去倒干脆!廚房里又飛出喊叫聲。斐斐只好向廚房走進去。
陳烽望著她的背影,在廚房門前消失,繼而又露出一張朝這邊張望的臉,但很快又再次隱去了。突然,一陣惆悵在他心頭掠起,使他有些窒息難受。于是,他把目光變得憎恨起來,慍慍地望著蒙蒙的穹隆……
吃飯羅,吃飯羅,表哥,快來嘗嘗姐姐做的燕窩湯呀!張其芬在廚房內(nèi)將碗筷弄得叮當響。陳烽好像根本沒聽見,他兩眼睜睜著,望著天,佇立著,風(fēng)將頭發(fā)吹得有些亂亂的。他呆視著天空,他整個靈魂上升到矇眬的天上去,在漫無目的地飄,悠悠蕩蕩地游,永遠沒有個著落,永遠沒有個歸宿。
咦呀,是什么使你如此的發(fā)呆?啊?咯咯,真可笑。張其芬捧著飯碗走出來,她見表哥佇立在花壇邊,仰著個臉,又好笑,又不解其意。她再喊了一兩聲,見他依舊的立著,一動也不動,她便舉起竹筷來,使勁照著飯碗上噹噹地敲了好幾下,只敲得山響。
小芬子,敲爛了飯碗,看讓你吃去,我非叫你使尿盆!陳母在屋里提醒說。
陳烽這才用眼瞥了張其芬一下,搖搖頭,將手向著空中伸出去,仿佛要抓住什么,然而什么也沒有,繼而收回來,分別抄進胯上的衣兜內(nèi),終于抬起腳,吃力地慢騰騰地向廚房走去。
咯咯,真可笑!張其芬便又跟過來,用筷子在他的背上比劃著,怪模怪樣地扭著腰:著了魔,著了魔,也許是花仙將他迷住了!她咯咯地笑著,捏著一副腔調(diào),模仿著他的姿態(tài),一直地跟過來。
來啦。來啦。哎喲,看你,還不快點兒接過去,都燙著了人家的手了。斐斐兩手端著兩碗飯,遑遑地向他迎過來。他終于從茫然之中撥出身,俯仰之間,他看清了現(xiàn)實中的天,看清了現(xiàn)實中的地。
姑媽,你來看表哥,快來,他是被花仙迷著了。張其芬口中噴著飯嚷。
什么花仙草仙的?啊?陳母發(fā)著問走出來。我最喜歡小芬子了,即天真,又口快,心又直,才惹人疼!她每每這樣說。
張其芬見表哥一反常態(tài),頗有些蹊蹺,她猜摸了許久,終于猜不出個名堂來。
這時,太陽滑到村外的樹后去??罩谢野档臍怏w確乎比先前減輕了許多,然而,仍舊遮著天,只是,漸漸改變了它原有的顏色,由灰黃變?yōu)榘琢?,由白亮變?yōu)榻埸S,接著染成淡紅色,起先只是西天的一抹,繼而東天也跳起幾塊,它們漸次展開,剎地散布了整個天幕。于是,穹隆好像在搖晃。這種奇妙的色彩攪進一種奇特的聲音,在世界上極快地飛竄,碰撞,在到處匆匆地尋覓,搜索,——它仿佛要招回留在世間的所有的力量去。樹枝樹葉便像畫在天幕上的一般,襯著這瑰麗的夕照,稀疏有致,層次分明,卻有些微妙的韻味。
陳母那單薄的身體在夕輝中顯得更小,就像用刀子剛剛削過的一般,窄窄的一條,但透露著勤勞及堅強,令人憐憫而敬重。
姑媽,我為你搬個板凳來。斐斐說著走進屋。
不用。斐斐,不用。唉……。陳母一面說,一面在身邊的樹段上坐下身來,她深深地吸口氣,然后徐徐地吐出來,她舒展了一下臉上的皺襞,似乎一整天的勞累都將隨著這口氣向外散發(fā)出來,她始覺得身上有股輕松感。每到這個時候,她都會有如此的感覺,因為不再需要伸手去工作。奔波了一天,此刻捧起飯碗,將疲乏的身子隨便擱在一個地方,舒展一下,深深地呼口氣,然后與孩子們談?wù)勌欤@便是她肉體及精神的最大享受。她今年剛才五十余歲,可是臉上早刻上了密而深的皺紋,頭發(fā)也在不知不覺間添進了大半的銀絲,這一切完全是過度勞瘁的寫照。
姑媽,給。斐斐將一只小凳遞過來。
不用。斐斐你且坐下,姑媽問你話。
斐斐順從地將小凳放在姑媽的身邊,她緊挨著姑媽坐下了。
你父親究竟是什么???陳母終于關(guān)心地問,聲音稍低,賠著小心。
斐斐將飯碗蓋住了臉,嘆口氣,語調(diào)細細的,很快地回答道:
近來我看他臉色總是不大好,瞧了很多地方,但終于看不出什么病來。
唉,真難……陳母嘆了一口氣,語氣沉重地說。
這倒沒多大關(guān)系,可偏偏在這個時候二哥又闖了禍事。斐斐聲音稍帶了點兒憂慮地說。
什么?你二哥闖了禍?究竟闖了什么禍呢?陳母說著將臉探過來,用審視而驚訝的目光打量著斐斐,似乎從不認識她。
是的,二哥闖了禍。斐斐將一雙眼睛從飯碗邊上露出來,巴巴地望著陳母驚異不定的臉,目光可憐而單純:他竟敢在學(xué)校里打了老師,而且打得還不輕,老師都住進了醫(yī)院了。以后他卻逃之夭夭了,惹得父親走著坐著罵不絕口,這個挨刀子的,也真沒良心,也不考慮厲害,也不顧及家里,闖下了禍,便一跑了之,幸虧上帝保祐,人家沒有找上門來。
夠了,夠了。——還不夠嗎?就這件事,你我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就是姑媽也沒辦法。張其芬有些不耐煩地制止姐姐再說下去。
姑媽,你瞧瞧,這死丫頭好像不是家里的人似的,一切事她都不屑過問……不想問,只知一門心思去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唯有我這個苦人兒跟著去賠苦。斐斐將筷子在空中搖著,十分委屈地請姑媽來評理,眼里噙著一包淚水,然而始終沒有落下來。
姐姐!張其芬這時語氣變得緩和地說:并不是我不想去問,這事兒也是你我都不能問得了的,先不要性急,還是待慢慢地去想辦法。
小芬子說得也對。陳母贊同說。
陳烽走過來去看斐斐,斐斐的眼睛忽然亮起來,就將兩眼在他臉上滾動起來,使他確實覺到了她的眼睛在他臉上滾動摩擦而留下的一種奇妙的感覺。明天我去找二表哥,陳烽毫無思索地脫口而出,語氣輕松而嚴肅,然而又確似一句頑話。
咳,說得倒輕快,你到哪兒找他去?張其芬仍舊是一副視若無睹的樣子。
是呀,你到哪里去找呢?陳母也說。
我……陳烽語塞,尷尬地原地兜圈子,完全是一副瘋癲像。
不要這樣。表哥!不要這樣。我求你。斐斐推開飯碗,懇求地說,她兩眼依舊是大膽、鮮亮。
是有些蹊蹺。沉默許久,陳母顧慮重重地說了句。
太陽終于很快地十分不情愿地滑下了溢著黛青色的就像渙渙起伏的波瀾或輕輕飄忽的云似的極其奧秘的西界地平線,只是留下了一小抹帶著輕邊的桔紅嵌在天際的最低層。它終于不顧一切地貪婪地領(lǐng)走了世間的生機,忙碌一天的世界即將本能地而必須進入休息狀態(tài)。于是,在這一段時間內(nèi),世界便顯得非常非常的紛亂與匆猝。一切都在東跌西撞,南奔北赴,尋覓著各自的歸宿。枊絲冉冉下垂,椿樹、槐樹焦急地靜立著,一只小鳥從樹葉中飛出來,打了幾個旋,然后好像覺出了生活的空洞無聊似的輕輕拍了拍幾下翅膀,向西飛去。它十分貪婪而徒勞無益地追隨夕陽的余輝。于是,大地漸寂,夜風(fēng)瑟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