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臘八
咬字清晰而又輕輕淺淺的六個字。
卻讓衛(wèi)彥感覺一桶涼水兜頭澆下,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衛(wèi)昭手中筷子上夾著的一顆丸子,掉在桌上又咕嚕嚕滾到地上。
兩人腦海中都不約而同地咀嚼了一遍‘在其位,謀其政’這六個字。
然后便是一時無言,一片沉默。
‘在其位,謀其政’,六個字簡簡單單,卻是為官之人懂得的最基本的道理,也是最重要的道理。
也是,為什么一定要想方設(shè)法討好上司,迫不及待地選擇去站隊,汲汲營營,偏了心思?
衛(wèi)彥神色有些悵然又有些慚愧,他是一郡之守,是這涿亭郡的父母官。他要做的,便是讓自己治下的百姓安居樂業(yè),無孤苦,無冤屈。
如此,又何必去過分關(guān)心上層之間的博弈。
無論是到時候誰輸誰贏,坐上越州州牧之位的又是誰的人,他只要治理好自己這一方土地,沒有錯漏可摘,又有何懼呢?
“是我想左了,還是晞兒點醒了我?!?p> 衛(wèi)晞重新端了飯碗,扒了口米飯吃得瞇起了眼,老氣橫秋回道:“爹爹想明白就好?!?p> 一桌人忍不住噗嗤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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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各郡縣來的信比衛(wèi)彥預(yù)想的還要快。
衛(wèi)彥一一仔細看過。
持守望態(tài)度的,占其三。想要賭一把的,占其二。
而他的回信全都是六個字。
在其位,謀其政。
至于那些人聽不聽,就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了。
十一月很快過去,臘月初越州就下了一場大雪。
因著大雪,挖渠之事暫停,豆腐作坊也關(guān)了門。城內(nèi)除了走街串巷的小販,百姓們都紛紛閉門開始窩冬。
越州地處北境,下的雪尤其得大,空氣干冷,風(fēng)吹在臉上跟有刀子在割一樣。
衛(wèi)晞早上起來被裹成了一個圓滾滾的球,帶著小七去飯廳用飯。
“衛(wèi)二妹妹?!?p> 早到了片刻的董雪清起身打招呼。
衛(wèi)晞朝她點點頭,脫了披風(fēng),走到常坐的位置坐下,把手里捧著的暖爐順手放在桌上。
兩個人面對面,相對無言。
好在沒一會,傅玉衡和衛(wèi)昭衛(wèi)昀陸續(xù)過來,丫鬟婆子布好菜,悄然退下。
衛(wèi)晞捏了雙筷子,“今天爹爹又不回來用飯嗎?”
“雪越下越大,有些百姓的房屋不甚牢固,恐會壓塌房屋。還有這雪也要組織人時時清掃,且百姓們家中若是存糧存柴不夠,凍死餓死在家中也是有可能的。你們爹爹這些天都在忙這些?!备涤窈庹f著鎖了鎖眉,“今年這年景也不知怎的,先是大旱,又是大雪,這老天爺著實任性?!?p> “娘放心,”衛(wèi)昭給傅玉衡夾了一筷子菜,瞬間切換到貼心小棉襖模式,“今年咱們涿亭郡官倉有近百萬斤糧食,百姓們種的大豆又趁著豆腐的興起賣了不錯的價錢,定能順順利利過了這個冬天的?!?p> 衛(wèi)昀也點頭,“娘,小昭說得對,您放寬心便是。”
看孩子們這般懂事的模樣,傅玉衡終于展眉一笑,“好了好了,快用飯吧?!?p> 這一等就等到了臘月初七的晚上,雪終于不再下了,衛(wèi)彥才風(fēng)塵仆仆的回了家。
見著人胡子拉碴的模樣,傅玉衡忙吩咐榮嬤嬤準(zhǔn)備熱水,又吩咐廚房準(zhǔn)備熱湯面。等到衛(wèi)彥舒舒服服沐浴一番又吃了一大碗熱湯面后,忙又遞過一杯溫水過去,“都處理得如何了?”
“都安排下去了,”衛(wèi)彥長舒一口氣,眉眼還帶著疲憊,“各縣派分了五萬斤糧食用于賑濟糧食不夠吃的百姓,街道房屋上的雪也差不多都清掃完了。被壓塌了房屋的百姓也都送到臨時搭建的救濟房,撥了糧食和柴過去。能做的,我都做了。”
看著夫君臉上的倦色,傅玉衡也有些心疼,催促一聲,“趕緊喝了水去歇著,好好睡上一覺。明天是臘八,孩子們都等著跟你一起喝臘八粥呢!”
衛(wèi)彥嗯了一聲,喝了水往床上一倒,幾個呼吸后便睡死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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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是個好天氣。
久違的陽光普照大地,曬在臉上暖融融的。
但冷也是真冷。
未清掃干凈的雪化成水,沿著屋檐淅瀝瀝滴落在石板上,不絕于耳。
這個時候,有一碗軟糯香甜的臘八粥下肚,無疑能讓人幸福得忍不住瞇起雙眼,長長喟嘆一聲:“好喝!”
用過了飯,好不容易全家人聚齊,又得閑下來,傅玉衡興致一來,便提議去偏廳吃茶聽曲。
她這吩咐一下,管家和丫鬟婆子便即刻忙碌起來。
管家負責(zé)派人去請唱曲的班子,丫鬟婆子們匆忙去布置偏廳。
桌椅板凳,茶水點心,火爐軟毯,一一布置好后,這才把主子們請了進去。
趁著唱曲的班子還未至,衛(wèi)彥把衛(wèi)昭叫到面前,先考教了一番功課。
衛(wèi)晞坐在一邊,咬著點心也跟著聽。
衛(wèi)彥不經(jīng)意偏頭,正好看見小女兒這副豎著耳朵凝神細聽的模樣,不由笑道:“晞兒可能聽懂?”
衛(wèi)晞擦了擦手指頭上的點心渣,等把嘴里的點心都咽下,才點點頭,“聽懂了一點。”
“哦?”衛(wèi)彥有點好奇,“晞兒聽懂了哪些?”
“您問哥哥的律法?!?p> 衛(wèi)彥:“······”
他方才考教衛(wèi)昭的是經(jīng)注和山川地理,最后興致上來還隨性考教了一番律法。
本以為小女兒聽懂的是最為好懂的山川地理,獨獨沒想到衛(wèi)晞聽懂的居然是最為晦澀的律法。
衛(wèi)彥這回是真的吃驚了。
然而更讓他吃驚的還在后面。
衛(wèi)晞在座位上挪了挪,面向她爹,“爹爹,您方才說到婚姻之法,有七出三不去,女兒有幾點不認同。”說到這里,衛(wèi)晞神色嚴(yán)肅起來,“妻子無子可休,妻子沒能生下孩子,難不成就只是妻子的問題,若是這男子本身便是不育又不說呢,這妻子豈不是太冤枉?”
偏廳內(nèi)的氣氛驀然一靜。
衛(wèi)晞沒管周圍的氣氛變得有些詭異起來,接著說自己的想法:“妻子善妒可休,這一條就更可笑了?;橐鼋Y(jié)兩姓之好,男女心悅對方是為姻緣。那么妻子不樂意丈夫親近別的女子豈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若是心有妒意便要被休,那還成婚干什么,若是只想要延續(xù)下一代,又不是只有成婚一個辦法?!?p> 眾人被這番虎狼之詞震得又是一愣。
“還有,妻子有惡疾可休,這條便更無道理可講。只因妻子生了病就要被休棄,這跟害人性命又有何區(qū)別?為何不說若是丈夫生了重病妻子也可以和離反而還要床前侍奉呢,寫下這條律法的人真是雙標(biāo)!”
衛(wèi)彥看著小女兒吶吶不敢言。
“還有最后一條,竊盜,擁有一部分屬于自己的錢財也叫竊盜,女兒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沒有銀錢傍身,吃穿用甚至是買東西都要伸手要錢,哪來的尊嚴(yán)?怎么,難不成女子成了婚,就不是人了嗎?”
在一片寂靜中,衛(wèi)晞總結(jié)道:“女兒想不明白,這種律法為什么會存在?”
一番話終于落下尾聲,偏廳里針落可聞。。
傅玉衡手里的茶忘了喝,衛(wèi)昀捏著的點心掉到地上,就連坐在一旁的董雪清,都忘了維持住自己嫻雅優(yōu)美的表情。
“晞兒?”
恰在此時,衛(wèi)管家敲門而入,拱手道:“老爺,夫人,少爺和三位小姐,春喜班的人到了?!?p> 衛(wèi)彥抹了把臉,看了眼繼續(xù)鎮(zhèn)定吃點心的小女兒,無力出聲,“把人帶進來吧!”
衛(wèi)管家回頭招了招手,一行人規(guī)規(guī)矩矩地走進來,先行禮,隨后被安排著各自站好,擺好架勢。
領(lǐng)頭的一人雙手呈上一個冊子,“還請貴人點選曲目?!?p> 傅玉衡接過來低頭瞄了一眼,因著心頭被小女兒那一番話給震撼得還沒有緩過勁來,只隨意一點,“就這個吧!”
領(lǐng)頭那人看到曲名一愣,回頭讓班子里的一眾人一番準(zhǔn)備,咿咿呀呀開始唱了起來。
唱的正是一首《鵲橋怨》。
講的正是一對恩愛夫妻,妻子因七年無所出,被男方家族無情休棄,男子被逼另娶她人,女子悲痛欲絕自盡,男子在知道后也跟著殉情的故事。
實實在在一出悲劇。
越是唱,偏廳里的氣氛也愈是古怪。
眼看聽曲的貴人們不說唱得好也不說唱得不好,一個個皆是沉默不發(fā)一言,戲班子眾人也險些唱不下去了。
等到好不容易唱完,傅玉衡吩咐衛(wèi)管家給了賞錢,便把人給打發(fā)走了。
衛(wèi)晞咽下嘴里的點心,又揉了揉鼻尖,環(huán)顧四周,終于后知后覺道:“爹,娘,我是不是攪了大家的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