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秀睜眼的時候,天色麻黑,入眼是屋里昏黃的燈,僧人背對著他坐著,單手撐著頭,閉眼睡得正熟。
窗間照進一抹彎月影子,在廂房一角漏了點不咸不淡的光,僧人半身就這么落在冷冷淡淡的月光里,好像落了天的謫仙,讓人不忍心去擾了這份清靜。
容秀取了自己的披風輕輕蓋在他身上,推了門走了出去。
陽春三月總是落雨如煙,飄忽不定,空氣潤了微濕,和著枝上玉蘭,一如他身上淡淡的香。
他背了她回來。僧人身量清瘦,顫巍巍地背起她的時候她就醒了,悄悄睜了眼又閉了眼,仍安心地倚著他的肩,像只溫順的小貓。
天階夜色涼如水,積水順著屋檐悄然滴落,在地面暈開一圈漣漪。
僧人一手提著絹燈引路。整個甬道黑漆漆的,除了腳下的一點光,什么都看不清。
她聽著他淡淡的呼吸,一下一下,仿若暖風撫過清晨的古寺,飄灑的柳絮輕輕落了人掌心,總叫人說不出的安心。
她睜了眼悄悄地瞧著這小心翼翼盛在心上一輩子的人,月光交織著燈光柔柔地灑在他臉上,像從畫里走出的人兒,才發(fā)覺不知何時他的額間多了一點朱砂痣,襯這著張清素的面,一如雪上綻花。
她一點一點地記住他的鼻,他的眸…直到閉了眼也能絲毫不差地勾勒出來。
“行止…”她多想這樣喚他,可她不能,本來這時候借了醉酒的由頭裝瘋賣傻最是合適不過,可她還是怯懦…
僅僅由他這樣背著,心與心的距隔了一副身板,她亦是滿足了。
被他背著的行途微微顛簸,倒像幼時被母親抱在懷里輕輕搖著,眼皮漸漸松倦,睡得香甜不舍得醒來。
“咳咳……咳…”酒還未醒,容秀頭仍是微微暈脹著,又咳了起來,喉嚨里抑制不住地喘息,半晌才六神歸位。
“秀姑娘,你的咳疾又犯了。入了夜外頭寒涼,進屋吧。”門吱地開了,僧人輕輕捻起玉白長袍,跨過門檻。
他將手中披風遞給她。
“我沒事兒,我…還想坐會兒,今晚的月亮這樣好看,我也想多看會兒…好久沒這樣看過了……”
上回同他賞月是多久之前的事兒了…依稀記得是某年的夏,滿天流螢撲閃,星星點點,一如他眼里的光。
他捻著念珠望著月,她望著他,月亮映入他的眼,卻化了她的心。
“先進去吧,我講故事給你聽好不好?”僧人知曉她咳疾的毛病,從前尋了多少名醫(yī)都看不好。
他總是苦口婆心地勸著她下了雨雪,天氣轉涼,就乖乖待在府里,不要外出,可她執(zhí)拗的性子就從沒聽進去過。只能攢了滿腹的故事哄著她。
“好啊,那你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吧!”她抬眸望著他。
以往他總是同她說別人的故事,可她最想聽的,還是他的故事。
“我的故事?”
“嗯。”容秀堅定地點了點頭,眼里滿是期待。
“嗯?!鄙蓑嚾粦拢殴怨噪S著僧人進了屋。
燈下人思索良久才開了口。
“其實我是住持撿來的孩子…他說那是個寒冬,他是在寺廟外撿到我的,那時我還在襁褓里,被人用棉被裹了幾層就丟在寺廟門口,渾身凍的發(fā)紫,發(fā)著抖,他便抱了我回去……”
他說我平日只會哇哇大哭,常常擾他清夢,要不是師伯們勸著,他早將我丟了回去……”
稍稍大了些他就教我念佛經,生澀又難懂,念錯了他就用鞭子抽我,偷懶不去早課便罰我清掃整個寺院,那時我想他大抵是不喜愛我的,我心里也是不喜歡他的…我甚至想著如果他不撿我回來就好了……”
“十歲時我同他說我不想做和尚…我想一個人出去,哪怕做個清水郎…其實我是想離他遠遠的?!?p> “他告訴我留在這里是我最好的選擇…后來他將我在房里鎖了三天三夜,孤獨黑夜饑餓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終是妥協(xié)了?!?p> “我是恨過他的…可我長大了,他也漸漸老去,不知何時,他不再對我嚴厲不再罰我,甚至也不再過問我的事…我卻不覺得輕松……”
后來我才知道他曾在半夜里為我縫過破舊的衣裳,扎的食指鮮血淋漓,他唯一送我的那把短劍是他打磨了幾個月做成的,我也不是他在寺廟門口撿的,我是他拼了半條命從人販子手里搶來的…我想我大抵是傷了他的心吧……”
僧人坐立淡然,卻暗自紅了眼,左眼一滴淚順了臉頰淌下,像脫了線的銀珠,喉間微微哽咽,也不再說下去。
大概是在心里藏了太久吧,師父終究是他的意難卻,一如她對他深深的虧欠。
“說出來是不是會好受些?”容秀從袖子里取了帕子,輕輕遞給他。
“是啊?!?p> 他素來不向別人吐露自己的心事,永遠是逼著自己咽了,不能借酒消愁,也不能大哭大鬧,他要自持,他是個僧人。
“其實以后你有什么不開心可以同我說?”容秀試探性地問。
“……”
“我發(fā)誓我一個字都不會說出去,不然我…天打雷劈,永世不得…”
“好?!鄙俗枇怂^續(xù)說的話,他從來也是信她的。
容秀心中黯然欣喜,她就想這么一點一點重新走到他心里。
做他的歸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