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簸的馬車一路搖搖晃晃到了那個小鎮(zhèn)，小鎮(zhèn)還是那個小鎮(zhèn)，雖然時隔多年，但他依舊記得這個小鎮(zhèn)的每一個細節(jié)。
別了馬車夫，許念一按著記憶中的路線回到了那個大宅子門口。當年，就是在這里，被那個官差叫去當了兵。
看著緊鎖的大門，許念一有些懷念，接下來，他縱身一躍，手扶著圍墻一下就翻了過去。那可是兩米多高的圍墻啊，就這樣輕而易舉地翻了過來，許念一也沒法解釋這怪力，從那次戰(zhàn)斗之后，這股力量似乎就住在他身體里了似的。
落地，地面濺起一層灰塵，打掃的人似乎沒有清理墻邊，院子里彌漫著一股奇怪的味道，許念一沒有多想，繞過住房，向北邊的一座小宅子悄悄摸過去了。
那是洛家的宗祠，許念一的包袱里還揣著洛經(jīng)年的骨灰。
宗祠的大門滿是灰塵，推開門落了許念一一腦袋的灰，房間內(nèi)也滿是蛛網(wǎng)，似乎已經(jīng)荒廢了。
一定是洛碧沫工作太忙了，所以忘記打掃了吧。許念一想到，接著在靈臺背后找了個空的陶罐，將骨灰小心翼翼的倒了進去，再將陶罐封口，擺在了靈臺上。
他答應(yīng)洛經(jīng)年要帶他回家的，他做到了。
退出宗祠，許念一仿佛卸下了一個擔子似的松了一口氣，空氣中彌漫這腐舊的味道。這也許是他的錯覺吧，畢竟住房門口有著明顯打掃過的痕跡，還有一個嶄新的掃帚靠在院子的角落里。但這一切都感覺那么的陳舊，像翻開一本古籍，干燥紙頁中的灰塵撲面而來。
院落角落里的井口還有著浣洗衣物的痕跡，井邊由于井水的澆灌張著一簇綠色的青苔；院落中央的大樹還是撐著一桿竹篙，用來晾曬衣裳；院落邊墻的小棚里碼著整齊劈好的柴禾，旁邊是他曾經(jīng)磨得發(fā)亮的斧頭；還有那間客房......
許念一走近那間房門，想推門進去。那里有他一份美好的記憶。
忽然，大門響起了鎖鏈的叮當聲，有人回來了。
許念一迅速躲到了墻邊，畢竟做賊心虛，要是洛碧沫見他突然闖到了家中也會不開心的吧。他想這樣的重逢應(yīng)當是完美而浪漫的，而不是這樣的局面。
門開了，許念一躲在了墻邊的柴禾垛后面，許久不見了，他迫切的想看洛碧沫一眼，只要看一眼，他有把握在洛碧沫察覺之前翻出墻去。
一只腳踏入了門檻，門口卻傳來了粗獷的談話聲。
許念一嚇了一跳，顧不上再看多看一眼，一躍就翻過了高墻。
難道她找了別的男人了嗎？許念一驚魂未定，氣喘吁吁，卻見著對面坐著一位老婆婆，正興致盎然地看著自己。
許念一走上前去，問道：“老人家，你知道這戶人家的女主人去哪了嗎？”
“女主人？這戶人家都是男人吶！”老婆婆操著一口拗口的方言說道。
“??？這宅子之前的主人呢？”
“這宅子天天換人住，我哪清楚你說的是哪一位啊?！?p> 許念一松了一口氣，看樣子洛碧沫不在這里了，她還在等著自己，是的，一定是的。
許念一轉(zhuǎn)身欲走，老婆婆卻張口道：“年輕人，追女孩別搞些歪門邪道，別進了大牢后悔?！?p> 許念一回頭，看見老婆婆意味深長的看著他點頭，似乎是誤會什么了。
他也沒有那閑功夫和老婆婆解釋，只好憨笑著點了點頭，轉(zhuǎn)頭一路小跑著離開了。
許念一腳下的步子跑得飛快，看起來就像一根離弦之箭，惹得街道兩側(cè)的居民側(cè)目，可他沒工夫去在乎別人的目光。
“這座小鎮(zhèn)應(yīng)該還是有人知道洛碧沫的去向的！”
河岸的碼頭，青石板鋪的路上站著一個高大的人，披著蓑衣，戴著斗笠，叼著一桿大煙。
許念一見到這背影便松了一口氣。這是趙師傅，他總是在這個時候來河邊看著發(fā)呆，不管有沒有生意。許念一慶幸自己還將往事記得那么清楚，也慶幸趙師傅還活得好好的。
“趙師傅？”許念一走進那人身邊，出聲問道。
“嗯？你是...”趙師傅轉(zhuǎn)頭看了他一眼，有些疑惑。
“您不記得啦，是我啊，許念一，當初在您碼頭這兒打過工，還給您買過風濕藥呢?！痹S念一說道。
“哦哦哦，是你這小子啊，多年不見，你干什么去了？”趙師傅顯得有些遲鈍，似乎還不太確定許念一說的話。
“我后來去參軍去了，當初是洛碧沫介紹我過來的啊?！痹S念一又說道。
“哦，是洛家那妮子介紹過來的...后來參軍去了？”趙師傅坐了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倒是現(xiàn)在才完全記起許念一這個人來，嗓門大開，說道：“你小子還活著回來了啊，真不錯，咱們?nèi)ズ葍杀?？?p> “先不了，我想問問，洛碧沫現(xiàn)在在哪啊？我在她家原先的宅子沒找著。”
“洛小妮子啊，好像在張家大宅的那個茅草房住著?！壁w師傅喃喃道。
話音未落，許念一就不見了蹤影，留下趙師傅呆在原地。
許念一記得趙師傅所說的這個張家，這個張家的家仆，一個叫賈仁的家伙曾經(jīng)試圖招許念一作他們家的門客，但許念一沒鳥他們。這時候洛碧沫怎么會在張家呢？他不由得多想，腳下的步伐加快了。
張家的宅邸坐落在小鎮(zhèn)中心，占了大概三畝地，幾乎是兩個洛碧沫家那么大了。門口寬大得可以踏入馬車，兩尊石獅子坐在門口兩側(cè)，精致的雕工吸人眼球，偏偏門口沒有更多的裝飾，只有一塊巨大的牌匾懸在門楣之上，牌匾上簡單的寫著兩個大字——張家。
許念一大步?jīng)_向了大開的正門，兩名小廝拿著木棍擋住了他的去路。
“站住，干嘛的？”小廝張口道。
“那個，我問問洛碧沫住哪??？”許念一停住問道。
“你找洛夫人作甚，你又是什么人？”小廝一副嚴肅的樣子，手中的木棍向許念一靠了靠。
許念一確定了洛碧沫在房中，便徑直往里走了，這幾根小木棍怎么攔得住他，他一挺身將兩個小廝撞得轉(zhuǎn)了個圈圈，腦袋磕在門框上，昏了過去。
許念一搖了搖腦袋，大步走了進去。他太過心急了，以至于沒有注意到小廝對洛碧沫的稱呼，他們居然叫洛碧沫洛夫人，夫人？誰的夫人？
張府內(nèi)部不比外邊那樣簡樸，大塊的花崗巖切出的磚頭搭建起了一座座房屋，要知道花崗巖的切割可是十分困難的，而在這里居然用花崗巖作磚來砌房子，其財力可見一斑，而那間茅草房在這花崗巖房屋中異常的扎眼，木頭搭建的小房子在這里格格不入，旁邊還有一個馬廄，其中有著十多匹駿馬，以許念一的軍旅經(jīng)驗，一眼就看出來了這些馬都是不可多得的好馬。
許念一站在那座木門前停住了，手用力的撐了撐衣角，深吸了一口氣，推開了門。
房內(nèi)傳來了瓷碗碰撞的聲音和水聲，這時候是午后，她應(yīng)該才吃完午飯吧。
完全推開門房間內(nèi)陳設(shè)簡單，只有一個小床，一個灶臺和一副桌椅。
一個白色襯衫的女人背對著門在洗碗臺上洗碗，女人豎著簡單的馬尾，用一條布帶系成蝴蝶結(jié)扎在腦后。
聽到門開了女人也沒回頭，一個勁地洗著碗。
“小安，你回來了。去幫忙把衣服床單收進來吧，馬上要下雨了?！蹦桥苏f道，手里還在忙活著。
是她，那是她，這么多年過去了，她的聲音有些沙啞了，但許念一認得出來，那是她，是洛碧沫。
“碧沫...”許念一張了張嘴，說道。
那女人停住了，但卻沒有回頭，只是呆立在原地，背對著他。
“碧沫，是我?！痹S念一覺得是自己聲音太小了，于是吞了口口水，繼續(xù)說道。
那女人轉(zhuǎn)過身來了，是那張許念一朝思暮想的容顏，只是臉上有了些細小的皺紋，身形更加消瘦了些。
洛碧沫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許念一只覺得口中干澀，這么多年過去了，他還是那樣，見到她都會說不出話來。
“我，我回來了?！?p> 他回來了，來履行他們的約定了；他回來了，來繼續(xù)他們未完的緣分了；他回來了，跨過那么多的生與死，只為了見到她……
而洛碧沫看著他沉默了良久，他身姿挺拔，身上穿著那時候她送給他的衣服，服裝上的色彩依然鮮艷，他一定把這件衣服愛護得很好吧，平時都講衣服壓在包袱底，只有想她了才拿出來嗅一嗅衣服上殘留的痕跡。
回過神來，許念一正一臉期許地看著她。
她壓抑住了內(nèi)心的波動，平靜地說道：“你回來了。”
“我們走吧?！痹S念一走到她的面前。
“去哪？”洛碧沫看著他的眼睛。
“我?guī)汶x開?！痹S念一上前一步，牽上了她的手，但卻沒能拉動她。
許念一回過頭來看她。
洛碧沫低頭避開了他的目光。
“可我現(xiàn)在是張少爺?shù)男℃?..”她低聲說道，語氣卑微得讓人心疼。
許念一握緊了拳頭，手背上青筋跳起，大吼道：“什么張少爺！我一刀殺了他！”
他不想知道，不想知道這件事，他只想帶她走，離開這里，去他夢里的地方，那里有洛碧沫，有自己，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門口忽然傳來了響動。
許念一回頭，門口空無一物。
“你走吧，許念一，是我對不起你。”洛碧沫昂起頭來，對上許念一那雙駭人的雙目，聲音冰冷僵硬。
許念一的殺機漸起，洛碧沫越是拒絕他，他的怒火就越盛，過往的思念愛意此時都化作了憤怒，他一手握住了刀柄，眼瞳赤紅，一副食人惡鬼的可怖模樣。
可洛碧沫不怕他，仰著頭看他，平靜的眼瞳仿佛一口古井，許念一都懷疑如果扔一塊石頭下去都不會有一絲波瀾。
兩人面對著面，空氣中的殺機逐漸向洛碧沫涌去，許念一不會傷害她，但這殺氣迎上面就能嗅到尸山血海、血雨腥風。
洛碧沫想著他這些年可能經(jīng)歷過的事情，心中掀起波瀾，目光卻越發(fā)平靜。
“媽媽！”突如其來的稚聲將許念一醞釀的磅礴殺機驟然打散。
只見一個小女孩兒從許念一身后跑了出來，女孩穿著和洛碧沫一樣素白色的衣服，柔亮的長發(fā)在腦后一跳一跳的，撲到了洛碧沫的身前。
“小安?！甭灞棠拖骂^來，看著女孩兒的容顏，緊繃得像鼓皮似的臉一下松懈了下來，臉上出現(xiàn)了一抹淡淡的微笑。
許念一呆了，這笑容是他在夢里見到過的，恬靜、溫軟，看著這幅笑臉他都能感覺到辛福的滋味。
就是這一瞬間，停下來讓我看一百年都不會膩。許念一想著。
“小安，叫叔叔。”洛碧沫說道。
女孩轉(zhuǎn)過身來，向著許念一叫道：“叔叔?！?p> 一瞬間，許念一覺得自己被擊碎了，對洛碧沫全部的思念，全部的愛意，轟然倒塌。
許念一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向后一步，腳后跟抵住一個柜子才沒有倒下。
女孩好奇的撇了撇頭，一雙大眼睛盯著許念一泛著好奇的光澤，如一對瑰麗的寶石。
“那是...你的女兒嗎？”許念一顫抖著說道。
“這孩子叫小安?！甭灞棠恢皇置㈩^，一只手將女孩摟在懷里。
得到肯定的答復，許念一反而釋然了。他深吸一口氣站直了，強忍著顫音說道：“她長得真的很像你?！?p> “嗯。”
“你不需要我了吧?！?p> 洛碧沫沉默了，是啊，從一開始她就是在利用他，利用他來保護自己的弟弟，如今弟弟已經(jīng)長大了，她也不需要他了。
“我不在你身邊你能過得更好?！彼f道。
“嗯，洛經(jīng)年來軍隊找我了，他還在服役，過得還不錯?！痹S念一說。
“謝謝你照顧他?！?p> “那我走了?！?p> “再見，對不起...”
許念一轉(zhuǎn)過身，步伐僵硬地走出了門，將木門又合了起來，房間里一下暗了許多。
“說什么再見，不應(yīng)該是永別嗎...”洛碧沫呆呆地注視著前方，喃喃說道。
“媽媽，媽媽，那個叔叔是誰啊？”小安仰頭看著發(fā)呆的母親問道。
洛碧沫沒有回答她，而是蹲下來輕輕地摟住了她。
“小安，媽媽變成一個討人厭的女人了…”
小安不懂大人之間的事情，只好將手也放在了媽媽的后背上，給她輕柔的撫摸。
“…就算所有人都討厭媽媽，媽媽還是我最喜歡的媽媽！”小安篤定地說道。
一時間，洛碧沫淚流滿面。
你還是和原來一樣啊，只是我長大了，長成了令人討厭的大人。
······
許念一走出了張家宅邸，漫無目地的在路上快走，他覺得自己是在逃亡，雖然他從未逃跑過，即使面對千軍萬馬。
不就是女人嘛，大俠怎么會被一個女人絆住呢！可是沒有她，我該怎么繼續(xù)向前呢？
許念一終于意識到了，在過去的十幾年里，他精神的支柱竟然一直都是她。如今那根支柱轟然倒塌，過往的生活也都不復存在，他該怎樣活下去呢？
他不想想到這個問題，他想喝酒了，喝，喝醉了，一切的問題就都煙消云散了。
走！喝酒去！
許念一有了目標，開始往酒館走去。
天空中烏云匯聚，雨滴從天而降，夏末的雨沉悶濕熱，一股煩躁油然而生。
黃昏的陽光被云層遮擋，天空像夜晚一樣黑暗。
小鎮(zhèn)的酒館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門，只留下一個雨棚和一張桌子，桌子旁坐著兩個人，地面上躺著幾個酒罐。
“我知道，我知道的，十多年過去了，而我和她相處的時間總共才不到一個月，呵，呵呵，我怎么會傻蛋到相信她還會等我！”許念一一仰脖，將杯里的酒一口吞下去，高喊著，反正雨下得很大，沒有別人聽得見。
桌對面的趙師傅啥也沒說，再給許念一斟滿了一杯酒，又將自己的杯子也灌滿了。
“可我，嗝，可她都這么對我了，我也不記恨她，在我最絕望的時候她是我的希望，她也沒做錯什么對吧？只是撒了幾個無關(guān)緊要的謊而已，只是我太蠢了，蠢到相信得入骨?！痹S念一又大口灌了兩口，腦子里連記憶都滾燙滾燙的，燙得他不愿再去觸碰。
“趙師傅，我是不是特別傻?！痹S念一摸了一把臉上黏糊糊分不清是鼻涕還是眼淚的液體朝趙師傅問道。
趙師傅看著他那副糟糕的模樣，波瀾不驚，喝完杯中的酒，又盛上一杯，喝了一半，終于開口了：“這年代，傻子都活的很糟糕啊，你還記得我那兩個傻兒子嗎？我覺得你應(yīng)該不記得了，嗯，你應(yīng)該沒見過他倆，我那倆兒子討厭我這碼頭，覺得干腳夫是低人一等的活。當年征兵，我拼命攔著，這倆就慪氣似的報了名，說是什么要擺脫我這腳夫的賣力活，我心想他倆去當兵是不賣力氣了，那是賣命啊！但這兩人死活不聽，口水都勸干了，兩人還是坐上了征兵的馬車?！?p> 趙師傅講得繪聲繪色，似乎把這個故事在心里編排了許久。
“那倆孩子上了戰(zhàn)場還挺興奮，常給我寫信，開頭也沒吃敗仗，信里寫得也越來越隨意。后來，大兒子先戰(zhàn)死了，但兵部為了省那幾塊撫恤金，硬生生地把戰(zhàn)死給寫成了失蹤，小兒子怒不可遏，憤而離去，但很快就被抓了回來，逃兵是死罪，小兒子在刑場上掉了腦袋。為了這事，老婆和我扯了，我就整天埋頭在了碼頭，現(xiàn)在我這腰背也不行了，干不了腳夫這活，碼頭交了年輕人，但我也離不開這碼頭了，每天看著這碼頭的日出日落，好像我這輩子也就交代在這里了…”
“趙師傅，你...”許念一沒想到，趙師傅還有這樣的難言之隱。
“你還年輕，未來的路還長，往前走一走，總會發(fā)現(xiàn)別的東西能支撐著你活下去的。我已經(jīng)走不動了，死了就把骨灰撒在這碼頭上吧?！壁w師傅緩緩說道，花白的長須上沾著幾滴晶瑩的酒滴。
許念一默默的點了點頭，繼續(xù)喝了起來，趙師傅說了那么多勸自己走出去，可他自己不同樣困在自己的牢籠里，有些痛只有當事人能明白，有些傷必須要用一輩子去養(yǎng)。許念一明白他講的道理，只是不愿去貫徹這個道理。
大雨傾盆，砸在石板路上嘩啦啦的響。
忽然，石板路上回響起了濕噠噠的腳步聲，許念一半睜著眼，向那模糊的聲音方向看去。
只見一個白色的小影子搖搖擺擺地朝著他們奔過來，這大雨滂沱的天氣，就他們兩人在喝酒，毫無疑問，來者是沖他們來的。
“那誰?。俊壁w師傅瞇著眼，也看不清是誰，向許念一問道。
許念一的視力不同常人，即使披著夜幕，隔著雨幕，他也能看清楚。那是一個小女孩兒，烏黑的長發(fā)被雨水打濕，如海藻一般貼在她的臉頰上，兩只手拎著白色的裙擺，修長的腿上有一處嚴重的擦傷，血水順著小腿蜿蜒而下，但她白嫩的小腳丫還赤腳在青石板上狂奔，腳掌紅的快要滴出血來了，而她那白瓷般的臉上，寫滿了焦急。
“小安？”許念一認出來了，臉上的紅色迅速褪去，酒瞬間醒了一大半。
“叔叔！”隔著二三十米，小安大喊道。
“叔叔，救...”聲音哽咽在了這里，鮮血堵住了小安的喉嚨。
一柄匕首從她的后頸刺入，切斷了她的脊柱，刺穿了她的喉嚨，血液從動脈涌出，一瞬間淹沒了她的喉管。
殺手在小安的身后出現(xiàn)，一把捂住了小安的嘴，殺手遙遙地望著許念一，一只手從背后摟住小安的肩膀，捂著小安嘴巴的另一只手開始緩緩的用力。殺手等著小安跑到許念一的面前，就是為了這樣處刑給他看的！
但他算錯了一點，許念一并不是那種可以供他玩弄的對象。
殺手只感覺眼前一黑，凡塵俗世就再與他無關(guān)了。
地面留下一個深坑，許念一一拳轟在了殺手的正臉上，將他的顱骨砸得粉碎，身體如炮彈一樣砸在石板路上，留下一地的裂痕。
許念一沒去管殺手的情況，他蹲在小安的身邊，用手用力的捂住她喉口的裂縫，但毫無作用，血液像泉水一樣涌出，小安那雙寶石一樣的眼睛四處轉(zhuǎn)動著，身體卻軟軟的癱了下來。
“小安，沒事了，沒事了，叔叔在身邊?！痹S念一咬著嘴唇，不讓自己露出不好的表情來，盡量擺出一副溫柔的模樣給她，他已經(jīng)無力回天了，只能讓她走得平靜一些。
“咯咯...”小安的眼睛終于定下來注視著許念一了，她粉嫩的嘴唇一聳一聳地動著，似乎想說些什么，但只有紅色的血沫從口中冒出。
‘救救...媽媽...’許念一讀懂了她的嘴型。
“沒事的，我會救你的媽媽的，不用怕，不用怕了。”許念一抱著她，手用力的捂著她的傷口，直到手指抽筋。
“不用，害怕了...”
她的頸動脈已經(jīng)沒有了脈搏，臉側(cè)向了許念一的懷里，眼睛稍稍閉上，雨水沖刷盡了血跡，如果不是那只突兀的匕首，許念一會覺得她是安詳?shù)乃恕?p> 一只手忽然搭到了他的肩膀上，許念一猛地轉(zhuǎn)頭，那股兇狠勁嚇了趙師傅一跳。
“她已經(jīng)死了?！壁w師傅說道。
“是的。”許念一冷聲回答道，一把拔出了那柄插在小安脖子上的匕首，隨手一拋，釘在了墻上，刀身沒入，只剩刀柄，墻上震出一片裂紋。
他站了起來，抱著小安的尸體一步一步離開了，只留下趙師傅肚自嘆息。
······
房間里漆黑一片，屋外的雷雨聲驚心動魄。
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了一地的紅色。
洛碧沫靠在房梁上，一只眼睛閉著一只眼睛半睜著，一只手按著腹部的傷口一只手無力的放在地上。
門響了，雷雨聲涌入了房間，緊接著又被隔在了門外。細小的呼吸聲在房間中微不可聞，但許念一還是聽到了。
他迅速的走到了洛碧沫的身邊，懷中還抱著小安的尸體。
“你來了...”洛碧沫的嘴唇動了動，聲音幾不可聞。
她還是等到了他，但是在這種情況下只是徒增悲傷罷了。
“我來了?！痹S念一說道。
“我?guī)阕??！痹S念一拉她的手，冰冷的觸感讓他停住了。
又一道閃電劃過，一地的鮮血刺入了許念一的眼睛。她早該死了，失血這么多，根本沒有辦法活下來，可她還活著，大概是還有什么牽掛，還有什么未完成的事，吊著她的一口氣，讓她脆弱的身軀堅強的撐到了現(xiàn)在。
“嗯?！甭灞棠隽艘豢诒窍ⅲ坪跣α?。
許念一松開了她的手，坐到了她的面前，張了張干澀的嘴唇，嘶啞道：“你為什么不和我走呢？”
是啊，你要是和我走就好了，我們可以一起離開，一起過辛福的生活，誰都阻止不了?？涩F(xiàn)在再說這些還有什么用呢？她要死了。
“對不起…”洛碧沫吐著氣。
對不起，又是對不起，他從來都不需要你的對不起啊，他只想要你愛他。
許念一沉默，她活不下去了，最后的話又有什么意義呢？
“你能靠近我一些嗎？”洛碧沫的胸口已經(jīng)沒有起伏了，聲音卻輕柔得像是云朵。
“我在。”許念一貼上了她的臉頰。
“那個孩子，她叫許念安…”吐盡了最后一口氣，洛碧沫合上了眼簾，其實她的視覺已經(jīng)在長時間的失血中失去了沒有看到許念一懷抱著的那個尸體，在她認為，小安一定還活著吧。
“等等，你在說什么？”許念一慌了，許念安？念你平安？姓許？那是…他的孩子？
許念一想要問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抬頭卻看見了洛碧沫安詳?shù)乃仯懒?，臉上還掛著微笑。
“不，不是這樣的?！痹S念一站了起來，退后一步，雙手無意識的松開、下垂，小安的尸體落在地上砸出一聲悶響。
許念一心中一陣絞痛，一下?lián)涞叫“采砩希瑢⑺銎饋?，上下檢查她有沒有受傷，好像她還活著似的。
可她的身體冰冷僵硬，擦破的皮膚都沒有一點紅色。
終于，他意識到她們都死了，他感覺胸口仿佛挨了一重錘，一口氣喘不上來，像被人按在了粘稠的泥沼中，無法呼吸。
許念一跌跌撞撞的后退，直到被絆倒，撞到了一個柜子上，腦袋磕在柜子的桌角上，火辣辣的疼。
我應(yīng)該，我應(yīng)該當初就強行把她們帶走的，不該聽她的胡言亂語，不該讓她任性，不該，不該......說到底……我還是太軟弱了啊......
許念一縮靠在角落里，渾身的肌肉都在用力，想要將腦中的痛苦擠出去，可惜毫無用處。
忽然，許念一抬起頭來，目光銳利，他站起身來，拔出腰間師父傳授給他的長刀，一腳踢開房門踏出了房間。
他要做些什么，為了她們。
······
雨落在他的身上被迅速蒸發(fā)，白色的蒸汽圍繞著他，宛若一尊神明。
許念一低頭，看著面前這個被開膛破肚的死胖子，他難以想象，這個豬一樣的家伙會欺身在自己心愛的人身上。
“少主…”另一邊的人趴倒在地上，渾身血跡斑斑，臉上像被橡皮泥胡亂涂抹似的丑陋，那是張家的管家，賈仁。
許念一走到了他的身邊，一刀從他的背部穿過，將他釘在了地上。
“你個富貴人家里的走狗，沒有你洛碧沫也不會落到這家伙的手里?！痹S念一發(fā)出嘶啞的聲音，喉嚨意外的疼痛。他忽然想通了，當初為什么賈仁要去雇傭他，也明白了那夜洛碧沫為什么會獻身于自己。那時候張家的少爺就盯上了洛碧沫吧，所以洛碧沫才會去酒館碰運氣，所以洛碧沫在聽到賈仁找他時會那么緊張。
或許是自己太過遲鈍了吧，這么多的事情都在她死去后才意識到，如果早一些些意識到，或許結(jié)果就會不一樣了吧。
賈仁昂起頭來，一口血噴了許念一一臉。
看著許念一站起來擦臉，他似乎很得意，大聲道：“你懂什么叫忠誠嗎！呸！”
這句話似乎觸動了許念一，他蹲下來，一把揪起賈仁的頭發(fā)，迫使他看著自己。忠誠？這條走狗也配談忠誠？！
“你那叫什么的忠誠，你是畏懼你主子的權(quán)力，沉迷于狗仗人勢的幻想。”許念一將他的腦袋狠狠地磕在了地上，紅的白的流了出來，賈仁的頭再沒抬起來了。
許念一拔刀，轉(zhuǎn)身進了廳堂中，數(shù)十個家眷、仆從靠在角落里瑟瑟發(fā)抖，他們親眼見證了這個男人將他們的家主拖出去開膛破肚，殘殺致死，在他們腦子里除了畏懼好像再容不下多的東西了。
許念一冷冷地掃視了一圈，忽然一個女人尖叫了起來。
“是她，是她把你要帶洛姐私奔的消息告訴老爺?shù)?！”一個女人跳了起來，驚恐萬分地喊道，用手指向了另一個女人。
許念一將刀指向了她。
“啊！不是你叫我告訴老爺?shù)膯幔∧憧刹灰嵉购诎?！”這個女人也跳了起來，還擊道。
許念一又將刀轉(zhuǎn)了回來。
“是你叫老爺去殺掉她們的，我們都聽到了！大俠您就行行好…”聲音停在了一半戛然而止，因為許念一的刀將她的臉削了下來。
鮮血噴射而出，尖叫聲此起彼伏。
“真吵…”許念一又揮舞起了長刀，鮮血在大堂內(nèi)肆意潑灑。
這一幕，仿佛惡鬼降臨人間。
待得許念一精疲力盡的回過神來，大堂內(nèi)已然是一副地獄景象，尸體的碎塊和血液拌成的顏料在廳堂內(nèi)涂得到處都是，偶爾能看到半張人臉和其上絕望驚恐的眼神，讓人不寒而栗。
許念一退了幾步，到了雨中，他怔怔地抬起手，看了一眼手中的長刀，血染紅了刀的每一寸，雨水都洗不掉那粘稠的血液。
許念一抬起刀，雙手握住了刀的兩頭，手向下用力，一提膝蓋，長刀碎成了兩段。
也不顧銳利的刀鋒劃破了手，許念一隨手將刀的碎片往后一拋，落了一地。
“嘛，就這樣吧?！?p> 淋著暴雨，許念一一步一步的又回到了洛碧沫的那個茅草房。
他將許念安那孩子放到了洛碧沫的懷里，將她的手放在了小安的身上。
接著，他又扯破了些床單，在屋外的雨水中打濕，將兩人臉上的血跡小心翼翼地擦干。
做完這些，許念一扔掉了布片，又靠到了柜子邊坐下了。
面對著洛碧沫的尸體，許念一才發(fā)現(xiàn)，自己從未真正了解過面前這個女人，也從未真正接近過她，她在自己的生命中路過，留下了一些東西，也帶走了一些東西。
她的一輩子都是在保護別人吧，第一次是為了保護她的弟弟，第二次是為了保護她的女兒，也許她還想保護許念一，希望他遠離自己那個殘暴的丈夫?？上胍Ｗo的人都死了啊，她總想著要保護別人，偏執(zhí)固執(zhí)的用著自己的方法，卻忘記了自己也是一個需要保護的人，許念一可以保護她啊，只是她把許念一看作了需要保護的人。
“真是個笨女孩。”許念一看著眼前的人喃喃說道。
洛碧沫懷抱著他們的女兒睡著了，面容恬靜而安詳。
看著她們睡顏，許念一想，這也許就是他所追尋的辛福了吧。
這樣就好，只要時間停在這一刻就好了。
忽然門被粗暴地踢開了，明亮的火光照了進來，溫暖的黃色光芒照在洛碧沫的側(cè)臉上，那蒼白的皮膚上仿佛多了一絲生機。
朦朧中，許念一似乎看見了她在對自己微笑，就像夢里的那個早晨。
腦袋忽然一陣激烈的震蕩，什么東西重重地揮擊在了他的腦袋上，黑暗蔓上了眼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