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當值
一夜無話,翌日,清晨。
隨著晨鐘敲響,陸良霍然驚醒,匆忙間套上衣物,上了個茅房,胡亂洗漱一下,拿著那把腰刀,便往南鎮(zhèn)撫司駐地跑去。
期間,婆婆倒是早已醒來,等待送水、收糞水的伢人上門,陸良拜托她照顧陸貞娘,匆忙就出了家門。
在這沒個鐘表,又沒鬧鐘,總是分不清楚具體時間的大明朝,真是耽誤事情,看來需要一個機會去一趟廣東沿海地區(qū)找那些傳教士弄些好東西回來了,陸良心中暗想。
待出了石碑胡同,行至大街之上,此刻早已是熙熙攘攘,兩旁鋪面早已開門迎客,小販沿街叫賣之聲不絕于耳,陸良此刻想買些早餐吃,奈何匆忙間沒帶那塊銀兩,身上又沒銅錢。
咽了一口口水,算了,忍著吧,中午再說,陸良快步行進。
待到了鎮(zhèn)撫司駐地,大門已然洞開,幾個校尉正在院中收拾些什么,其中昨日的張鵬也在其中。
陸良走上前去,問道:“張大哥,早啊,今日我要做些什么事情?”
張鵬見陸良來的如此之早,也是詫異,回道:“怎么來的如此之早?”
陸良道:“鄭壁大人叫我在晨鐘敲響后點卯?!?p> 張鵬笑道:“既然是鄭壁大人安排,那你等候他來安排就好了?!?p> 陸良問道:“那我?guī)蛷埓蟾缱鲂┦裁矗俊?p> 張鵬看了看四周,確實沒什么事情可以讓他做的,突然,張鵬眼前一亮,吩咐道:“那你將正堂的火盆升起來吧,大人一會兒可能就到了。”
陸良點頭應(yīng)下,便拿起那個火盆,笨手笨腳的在那里生火。
就在陸良生火期間,只聽院落中響起眾人的參拜聲,門簾撩開,那個大漢陸炳走了進來。
見陸良在那里生火,便問道:“小鬼,叫什么名字來著?”
陸良連忙施禮道:“參見大人,卑職陸良。”
“噢,對,陸良,想起來了,陸炳輝的兒子?!标懕Φ?。
陸良將火盆里的炭火弄好,施禮就要退出去,陸炳輝卻說道:“陸良,可認得文字?”
陸良回道:“大人,卑職讀過些書,認得文字?!?p> 陸炳笑道:“那就好,既然如此,便先跟著鄭壁那混小子做事。”
“多謝大人?!标懥脊Ь吹馈?p> 陸炳揮揮手,陸良就退了出來,站在院落里,陸良松了一口氣,不知怎地,這高大健壯的陸炳,雖然為人和善,但是陸良始終能感覺到一股威壓逼迫著他不得不小心應(yīng)對,以免出錯。
也許是權(quán)勢地位所帶來的壓力吧,陸良心中自我安慰。
正想著,只見那鄭壁拎著兩壇子酒走入院內(nèi),陸良趕忙行禮,接過其中一壇子酒。
鄭壁將酒放到正堂的臺階上,喘著熱氣道:“陸良,快給我弄碗水喝?!?p> 陸良也不知道哪里有碗,放下酒壇子就準備找碗,這時,突然一陣馬蹄聲響起,有健馬嘶鳴之聲從院外傳來,片刻就見一位身穿金黃色鎧甲的宮廷侍衛(wèi),應(yīng)該是錦衣衛(wèi)鎮(zhèn)守紫禁城午門的大漢將軍從外面跑了進來。
這大漢將軍疾步奔著正堂而去,邊跑邊喊:“報,皇上宣陸炳大人進宮?!?p> 陸炳在正堂中閉目養(yǎng)神,忽然聽見外面的急報,陡然睜開雙眼,就見那大漢將軍闖了進來,氣喘吁吁施禮道:“大人,陛下急召,讓大人入宮,特赦免宮中縱馬之罪?!?p> 陸炳不敢怠慢,便跨步出了正堂,看見鄭壁坐在臺階上,叫道:“鄭壁,隨某入宮?!闭f完,陸炳不等鄭壁回答,搶步來到院外,翻身上了那大漢將軍的馬匹,一抖韁繩,朝著紫禁城疾馳而去。
鄭壁也不敢耽擱,快速站起身,喊道:“張鵬,張鵬,快給老子牽一匹馬來?!?p> 須臾間,張鵬就從后院馬飼中牽來一匹棗紅馬,鄭壁飛身上馬,手指著陸良和張鵬道:“你們兩個,快點跟上?!?p> 不等陸良和張鵬回答,鄭壁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視線里。
張鵬抓起腰刀,大聲道:“陸良,可會騎馬?”
陸良回道:“張大哥,不會騎馬?!?p> “哎,你這小子,現(xiàn)在學也來不及了,跑吧?!闭f完,一緊腰帶,便沖了出去。
“張大哥,等等我?!标懥己傲艘宦暎沧テ鹧?,跟著沖出了南鎮(zhèn)撫司。
好在南鎮(zhèn)撫司駐地離紫禁城倒是不遠,兩個人氣喘吁吁跑到午門之時,就看見被守衛(wèi)宮廷的大漢將軍攔住的鄭壁,兩人上前施禮,鄭壁松開馬韁繩,任由那馬兒站在一旁,張鵬牽住馬匹問道:“大人,陸大人可是進宮了?”
鄭壁回道:“來晚一步,大人已經(jīng)進了宮,咱們在這等候吧。”
于是,三人只得在午門東側(cè)的小門處等候。
卻說陸炳,皇帝赦免他的宮廷中縱馬之罪,必然是有大事發(fā)生,陸炳揮舞著馬鞭,一路疾馳奔入宮中,待從午門東側(cè)門進入紫禁城中,早有內(nèi)侍在此等候。
陸炳問道:“發(fā)生何事?”
那內(nèi)侍認識陸炳,見到他騎馬入宮,便尖銳著聲音喊道:“太后病危?!?p> 陸炳心中就是一驚,他自然知曉這內(nèi)侍所說的太后是誰,要不然皇帝也不會急切地召他入宮。
陸炳馬鞭一甩,打在這匹已經(jīng)跑的氣喘吁吁打著噴嚏的馬屁股上,那馬嘶鳴一聲,朝著紫禁城中西北方向跑去。
騎在馬上,陸炳心中發(fā)慌,滿頭大汗,自小一起和嘉靖皇帝朱厚熜長大,自然清楚太后蔣氏在皇帝心目中的位置,從爭執(zhí)了十幾年的大禮議便可看出,這位奶哥哥將父母親情看的極重,不然也不會這么急著召他入宮,更是讓他縱馬入宮,皇恩浩蕩如此,陸炳來不及多想,便加快揮動馬鞭,馬匹沿著宮中道路狂奔。
太后蔣氏寢宮在慈寧宮,位于紫禁城內(nèi)廷外西路隆宗門西側(cè),這座宮殿是在紫禁城原來的仁壽宮故址上建成的,嘉靖十五年始建,嘉靖十七年七月二十二日竣工,太后蔣氏便搬了進去,這才滿打滿算住了不到五個月的光景。
來到慈寧宮,陸炳便看見慈寧宮內(nèi)外全都是來來往往的宮女內(nèi)侍,陸炳跳下馬來,快步入內(nèi)。
自有內(nèi)侍將他引了進去,穿過大殿,便到了內(nèi)間,只見皇帝朱厚熜正跪在床榻前,雙手握著太后蔣氏的手,眼中含淚。
只聽見太后蔣氏低沉的聲音傳出:“我兒,娘要走了,我以民女之身獲配,在王府中侍奉你父王三十年,幸遇吾兒繼承祖宗大統(tǒng),又尊我為皇太后,也在這紫禁城中享了十七年的鴻福,可是誰能料到偶然患了瘡毒,這患病的三年,我兒朝夕憂慮,每日派遣大臣尋訪名醫(yī),求神拜佛,竭盡孝心,我兒孝誠啊!”
朱厚熜聽到此處,眼淚掉了下來,顫抖著聲音叫道:“母后!”
太后蔣氏又接著說道:“天地神人明鑒,這么多年的福也享受過了,是時候該去見你爹了,現(xiàn)在我兒要以祖宗大業(yè)為重,不要過于哀傷,天下諸王都是親人,皇后妃嬪可都要用心奉侍皇帝。你那妹妹和駙馬,替娘看顧好,這幾日娘的身子越是病了,就越想見見他們,只是體力不安,也就罷了,娘走后,一切喪儀從簡,與你父親同葬?!?p> “母后,您不能扔下兒臣一個人,母后……”朱厚熜哭泣道。
太后蔣氏擺擺手,沖著外面有氣無力的喊道:“記錄遺誥。”
屋內(nèi)有內(nèi)宦監(jiān)宦官,著筆墨記錄著太后遺誥,便聽見太后蔣氏斷斷續(xù)續(xù)道:“曉諭內(nèi)外文武群臣,吾以菲德配睿宗皇帝,奉藩二十九年,先皇帝棄吾,孤單一人在病,幸賴皇帝繼承祖宗大統(tǒng),享皇后厚養(yǎng)十七年于此,吾患有瘡瘍,屢次瀕臨死地,幸賴皇帝至孝,親自調(diào)理醫(yī)藥膳食,虔誠祈禱神祗,只是吾病重三年,已到彌留之際,此生侍奉先帝左右,也沒有什么遺憾了。為今,只剩皇帝一人負荷,祖宗大業(yè)艱難重大,望宗室諸王及朝廷內(nèi)外文武百官,同心協(xié)力輔佐皇帝,共致太平,以垂萬世無疆。吾死后,一切喪禮應(yīng)遵循先朝舊典,哭吊三日即止,以日易月二十七日,君臣同止治喪?;实鄄灰^于悲傷,而妨礙治理天下,郊社宗廟祭祀百神毋禁,中外臣民音樂嫁娶毋禁,天下諸王不必赴喪,派人進獻香即可,在外大小文武衙門免進香,吾誥諭當遵行之?!?p> 朱厚熜叩首垂淚道:“兒臣謹記母親教誨?!?p> 這時,太后蔣氏看見跪在一旁的陸炳,無力的叫道:“文孚啊?!?p> 陸炳連忙欺膝上前,和朱厚熜一同跪在床榻前,落淚道:“太后,臣在。”
太后蔣氏輕喘一口氣,嘆道:“文孚,打小你與熜兒一同長大,我早已把你視作自己的兒子,我走后,你要竭盡心力幫著熜兒,這朝內(nèi)朝外,能真心實意幫著熜兒的人,太少了。”
陸炳也垂淚回道:“陸炳遵命,太后放心,陸炳必誓死輔佐陛下?!?p> “什么死不死的,有你在熜兒身邊幫襯,我也就放心了。”太后蔣氏笑了笑道,只是笑著笑著,呼吸突然急促起來,咳嗽幾聲,眼睛模糊,有些淚水順著眼角滑落到臉上。
陸炳見狀,連忙站起身大聲喊道:“御醫(yī),御醫(yī),快些看看太后。”
外間躬身等待的御醫(yī)急忙入內(nèi),只是還未等檢查,那緊緊握著朱厚熜手的蔣氏,便垂下了雙手,帶著笑容閉上了眼睛,一動不動躺在床榻上,呼吸停止。
朱厚熜也已經(jīng)感覺到蔣氏停止了呼吸,跪在床榻前,撕心裂肺嚎啕大哭,叫道:“娘……”
周圍宮女內(nèi)侍御醫(yī)見狀,也俱都是跪伏于地,輕聲抽泣,一時之間,這慈寧宮內(nèi)外,全都是抽泣哀嚎之聲,悲痛漸漸從慈寧宮傳到了外間,又一路向著紫禁城南邊,漸漸傳到了仁智殿。
這仁智殿乃是歷代皇帝駕崩后停放靈柩的地方,嘉靖四年三月,武宗皇帝朱厚照生母張?zhí)笏幼〉娜蕢蹖m失火,張?zhí)蟊氵w居于此,與朱厚照的皇后、妃嬪們擠住在一起。
而原本仁壽宮的舊址則建成了慈寧宮,給了嘉靖皇帝朱厚熜的生母蔣太后居住。而名義上為張?zhí)笮陆ǖ拇葢c宮,此刻還未營造完畢。
仁智殿中,只見一位頭發(fā)花白的張老太后問道:“欣兒,去外間看看,怎么老身聽著有啼哭聲傳來?”
叫欣兒的中年婦人應(yīng)了一聲,便從這向來清靜的堪稱冷宮的仁智殿走了出去,一路沿著向北,可算碰見幾個宮女,便叫住她們。
這幾個宮女其中有一人認識這位名叫蓮欣的老宮女,知她是仁智殿張?zhí)髮m中的人,不敢怠慢,欠了個身,行禮道:“金英見過蓮欣姐姐。”
這蓮欣倒也認識這個名叫楊金英的小宮女,便問道:“宮中可是發(fā)生了什么大事,怎么有啼哭聲傳來?”
楊金英也不太清楚,便問到旁邊那幾個剛剛從北邊跑過來找她的幾個小宮女道:“玉香、妙蓮,你們可是知道發(fā)生什么事情了?”
那叫玉香的宮女看了一眼蓮欣,然后小聲回道:“太后駕崩了?!?p> “大膽,太后明明還在宮中,一派胡言?!鄙徯琅獾?。
那幾個小宮女見她發(fā)怒,俱都是跪倒在地,瑟瑟發(fā)抖。
突然,蓮欣像是想到什么,又沉聲問道:“你所說的可是慈寧宮中的蔣太后?”
楊金英捅了捅身旁的小宮女,小聲道:“妙蓮,你說?!?p> 妙蓮低聲道:“回稟蓮欣姐姐,我聽說是慈寧宮中傳來的啼哭聲,有別的姐姐說是蔣太后駕崩了,皇上都在那邊呢。”
蓮欣聽完后,沒有理會這幾個小宮女,轉(zhuǎn)身跑回了仁智殿,對著坐在椅子上,抱著一只貓摸索著的張老太后道:“太后,說是慈寧宮的蔣太后駕崩了?!?p> 張?zhí)笫种幸煌?,不自覺的掐了那只貓一下,那只貓吃痛,尖叫了一聲,打破宮內(nèi)的平靜。
張?zhí)螵熜α艘宦?,叫道:“好,好,蒼天有眼,這個該死的女人,終于死在老身前面,哈哈……哈哈哈……”
張?zhí)罂裥茁?,將這寂靜的仁智殿渲染的有些詭異無比,蓮欣情不自禁打了一個寒顫,看著還在獰笑的張?zhí)螅蛔杂X地退后了一步。
張?zhí)螵熜茁曋?,面色歸于平靜,吩咐道:“伺候老身沐浴更衣,去慈寧宮看看。”
“是,太后。”蓮欣下去準備。
張?zhí)髮⒛侵回埲拥降厣?,那貓尖叫兩聲,便跑了出去,消失在大?nèi)宮廷深處。
張?zhí)罂粗~鏡中的自己,喃喃自語道:“蒼天有眼,蒼天有眼,這個該死的女人,終于死了,哈哈……”只是,說著說著,眼淚從眼眶中掉了下來,仁智殿中又歸于平靜。
宮外,那啼哭之聲,漸漸蔓延開來,站在午門東側(cè)門的鄭壁、張鵬、陸良三人,正搓著手躲避寒風。
“你們有沒有聽見哭聲?”鄭壁問道。
張鵬側(cè)耳傾聽,回道:“大人,是有哭聲傳來。”
陸良也聽見了,只是這哭聲若有若無,一時之間也不太確定,此刻他的腹中饑腸轆轆,早上沒吃早餐,又小跑了一陣,早已是餓得眼冒金星,哪管什么哭聲不哭聲的。
陸良小聲對著張鵬道:“張大哥,有沒有帶錢,先借我點?”
張鵬從身上摸出幾個銅板,扔給他,鄭壁則開口問道:“你小子要干什么?”
“大人,小子腹中饑餓,想要去買幾個饅頭吃?!标懥疾缓靡馑嫉馈?p> “正好,我也有些饑餓,去前面找個酒肆吃些飯食,我估摸著大人一時半會兒也出不了宮?!编嵄谡f道。
張鵬大喜,牽著馬說道:“大人,我知道有一家酒肆,飯菜做的好。”
鄭壁吸了一下流出來的鼻涕,笑罵道:“那還不走著,都快凍死老子了?!?p> 張鵬便笑著在前邊引路,三人便朝著城東一條街道走去,消失在守衛(wèi)著宮廷的大漢將軍面前。
其中有一位值守的大漢將軍,不自覺地咽了一口口水,自語道:“等會下了值,老子非得好好喝一頓,這鬼老天,真是凍死個人?!?p> 一陣寒風襲來,灌入那大漢將軍的體內(nèi),情不自禁打了一個寒顫,尿意上涌,但是此刻還在值守,只好雙腿緊靠,死死憋住,眼睛看著天空,心中念念有詞:“我不冷,我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