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位上的達瓦正在垂頭看著拉達克和古格的地形圖,此時聽聞來使的用意,登時把本來正撫弄的手串一把抓在了手心。
次仁已經(jīng)下了判斷,是要進行備選計劃了嗎?
他在殿內(nèi)踱步開來,緩緩放開手里的蜜蠟串珠,心里不禁感嘆,上天似乎又一次站在了古格那里,若說第一計劃是利用央金和頓珠的野心,趁他們兩敗俱傷,來不及反應之際,借力打力,一舉開啟吞并古格的雄圖壯志,那么第二計劃則是判斷央金他們未戰(zhàn)先敗,拉達克需提前向扎西丹澤和那位據(jù)聞有神能的阿隱姑娘示好。
事情果然還是到了這一步嗎?達瓦揮手示意身邊人,去將桌上的圖紙收好。當時次仁與他商議今日的計劃時,一并提出了這第二個計劃,畢竟古格的央金可以輸,可以死,拉達克必須要處于不敗之地。
罷了罷了,若是天意如此,時機未到,那便繼續(xù)籌備忍耐下去。達瓦轉(zhuǎn)過身去,“和次仁說,一切按照將軍的想法?!?p> 此時孔雀河畔扎不讓都城中,古格皇宮大殿里眾臣的祝福之聲熙熙攘攘,雙方的禮物也各自完成交換,定親式漸入尾聲。
景末的汗一滴一滴落在面前的桌子上,額頭上滴下來的汗水迷住了眼也不愿意閉上眼睛,豐盛的菜肴一口也吃不下。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要把這些日子以來發(fā)生的所有事情都一一解釋給她聽,卻發(fā)現(xiàn)嗓子有些干疼,也許是過于驚訝,也許是過于慌張了。拿起果酒想要潤一潤,卻發(fā)現(xiàn)這一口下去是這么的苦澀。
他舍不得把眼睛從阿隱身上移開,看見她,似乎又回到了多少次雪山之巔又或者神湖之畔,他有時候會吹起笛子,有時候會帶著巴丹撈魚;那是無盡的云海和連綿的雪山,泠冽的山風有時候把阿隱的臉蛋吹的紅撲撲的,就像今天的妝容一樣。
阿隱明白景末的眼神,眼神流轉(zhuǎn)側(cè)過了頭。時過境遷,如今的事態(tài)早已不是她自己個人可以選擇推動的了。
丹澤發(fā)現(xiàn)阿隱有些走神,輕輕捏了捏阿隱的小手,提醒她定親式即將禮成,若是央金或頓珠要突然發(fā)難,估計就在此刻不遠了。
阿隱回過神來,看向丹澤淡淡一笑,輕輕深吸了一口氣,是啊,好戲要上演了。
“禮成!”
禮官敲鼓,清脆的聲音傳遍了殿堂內(nèi)外,殿外的山隱族人們?nèi)滩蛔g呼起來,別松姨緊緊拉著巴丹,一不小心把小胖子箍地生疼叫喚了一聲。她強忍著眼里打轉(zhuǎn)的淚水,顫抖地聲音不斷地說著,“好,好?!?p> “阿媽怎么哭了。”巴丹從那能讓人窒息的懷抱里掙脫出來,回頭看見阿媽的臉上晶瑩的淚珠,不禁伸出小手想要幫她擦拭。
別松姨這才發(fā)現(xiàn),連忙扯過袖子擦去淚水,“好事,高興的。為你阿姐高興的?!彼寻偷け饋?。今天的情景偶爾會讓她想起巴丹的阿爸,也偶爾會想起當年成親時的自己。
小族長,若是自己幸福就好啊。
普贊舉杯,殿內(nèi)都安靜下來,等著王上的示意。
央金右手握緊了藏著的那柄小刀,眼神示意旺堆和頓珠等會伺機起事。頓珠臉上陰晴不定,現(xiàn)在與山下斷了聯(lián)系,等會難免一場惡戰(zhàn)。
“本王今日甚喜!今天古格多了一位王子妃,更是多了神山的庇佑和祝福?!逼召澑吲e酒杯,要與諸臣共飲。
央金也抬手佯裝抿了一口。
“本王也一直思量一件大事,想著不如就趁今天這個好日子一同與諸臣分享分享吧。”普贊放下酒杯,看向丹澤。
央金知道這是要宣布王儲了,一旦宣了再起事,那造反的帽子可就摘不掉了。若是阻攔他宣布之前,把這王儲的位子搶過來,或是直接坐上高位,那么頂多也就是強奪!只見旺堆是不敢出聲,頓珠又悶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她也來不及再多想什么了,“這么好的日子,剛才怎么不見頓珠將軍親自給丹澤王子敬酒?!”
普贊正要開口,不想被身旁的央金截斷了話頭過去,不禁有些不滿,他側(cè)過身意味深長地瞪了一眼央金。這個女人,從不會忤逆他的人,今天似乎有些異樣。
頓珠立刻會意,拿起酒壺,一邊自斟一邊陪笑著,“還是王后心思細膩,為丹澤王子著想啊。我在這里貪杯忘了正事,都被王后抓個正著?!?p> 只見頓珠拿著酒杯,撐著桌子站起身來,身形有些搖晃走近阿隱姑娘,“我要先給阿隱姑娘敬一杯,在都城宮內(nèi)都從未見過,如今第一次得見阿隱姑娘,果然不同凡響。但我也總覺得似乎曾在哪里見過,又或者是像一位臣認識的故人?!?p> 普贊有些不耐煩,頓珠竟然沒有上前進酒已經(jīng)讓他有些不悅,現(xiàn)在不知道還要嘰歪什么。
“頓珠將軍這么一說,本王后到也是想起來了?!毖虢鹧b作恍然大悟狀,還似乎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普贊。
阿隱不卑不亢地看著頓珠,等他接下來的話,也小心提防著不讓他近身。
“是了!可不就是我們丹澤王子的,嗝,母妃嘛!嗝!”
這一下在坐的諸臣們稍微開始有些交頭接耳的議論紛紛起來,明眼人誰都能看出來頓珠和央金這是串通好的一唱一和了。
普贊一愣,順手將盤子里的蜜餞扔了出去,“頓珠,你失態(tài)了!”接著狠狠地剜了一眼身邊的央金,示意她閉嘴。央金的身體輕微地抖了一下,不過她很快又鎮(zhèn)定了下來,換上笑臉給普贊斟滿了酒。
此時的旺堆坐在那里大氣不敢出一聲,恨不得在地上挖出個洞立刻逃回他的宮殿里去。只是連他也知道,怕是沒有回頭路了。
扎西丹澤剛才也忽地晃神了一下,原來是要拿出母妃做印子。
他微微嘆了一口氣,母妃啊母妃,原來無權(quán)無勢不爭不搶的人,生前被人欺罵侮辱,身后還要被拿來造勢做借口。
他本來還擔心央金他們起事的時候會拿什么做引子,還是直接兵刃相見,如今看來,原來他們是真真實實地一點都不愿讓他好過。
誅人也要誅心。
阿隱也不辨真?zhèn)?,微微扭頭看向丹澤,有些擔心他。她耳聞過一些丹澤母妃的事情,沒想到今日央金和頓珠選擇這一點來激怒他。
“母妃辭世已久,還勞累母后與頓珠將軍牽掛。阿隱姑娘不方便多喝,這一杯心意我替她接下了?!钡陕砸槐e起阿隱面前的酒盞一飲而盡。
頓珠這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有些不甘心,還想繼續(xù)磨一磨,只是那方普贊再也容不得他胡鬧了,“頓珠你的心意,丹澤知道了,本王也心領(lǐng)了。今天你似乎累了,怎么還沒有人扶頓珠將軍回座?!”普贊氣急反笑。
央金見這一招落敗,普贊應該再也容不得他們拖延下去了,便也顧不得先禮后兵,“旺堆我兒,弟弟定親,你不是在游歷眾國期間尋到了一些經(jīng)文寶物要贈予他們的?是不是下人在殿外候著呢?”
頓珠此時被人架著走回了自己的座,垂眼聽到央金的這一番話,便也知道事情成敗就在此一舉了!
“旺堆王子的珍寶何在!”他甩開侍女的手,撐臂大呼一聲。
頓時殿外響起兵戈之聲,似乎有數(shù)人的盔甲相互摩擦,腳步迅速由遠而近包圍住了宮殿。
丹澤一把將阿隱拉到身后,巴郎帶一隊丹澤親兵也迅速將山隱族人護好圍在中間。
殿內(nèi)諸臣驚慌大亂,普贊手掌上青筋暴起,“頓珠你要做什么!”
央金立刻起身離開普贊身邊,與自己的親衛(wèi)一同退后數(shù)米。
普贊驚覺央金離開,“好啊,原來還有你??!”他剛要暴起抽刀,卻忽然覺得身體的力氣被抽空了一般,絲毫沒有半點功力,又癱坐回椅上。此時靠近殿門想要逃走的臣子們也個個哀嚎癱軟在地。
央金和頓珠見此情形稍微松了口氣,下毒這事兒成了,還好這里計劃順利!
丹澤見普贊臉上青一塊白一塊,憤恨地望向央金的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不免有些自責,需要臨時準備的事情太多了,想到了也許央金會在酒果飯菜里做名堂,于是他與阿隱和身邊的人都提前服了一些藥物,也放在給景末的小食里讓他服了些許,不曾想央金喪心病狂,竟然連普贊都不放過。
看來這旺堆是不僅僅想做王儲了,央金想讓他直接做古格的王!
頓珠的衛(wèi)隊已經(jīng)包圍宮殿,涌入殿內(nèi)了。
“諸位臣子無需驚慌,用此等方法將諸位留下來,也不過是想讓大家一同做個見證?!毖虢鹨娖召澠\洘o力,這才斗膽向前站了一步,開始與大家喊話。
“旺堆和丹澤都喊本王后一聲母后,本王后也把他們都視若己出。普贊王與本王后前幾日說起要立丹澤王子為王儲的事情,”央金頓了一頓,故意看了眼扎西丹澤,“本王后這幾日思前想后,日夜難安,擔憂丹澤因為其生母母妃的事情記恨王室宗親。”
丹澤和阿隱也裝作無力癱坐在原地的樣子,景末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兒了。只要他還有一絲力氣,他都要沖上去護得阿隱周全。
“諸位臣子有所不知,這位阿隱姑娘,可是蒙古人的公主后代!”央金掃視了一圈在座的各位,“若是她成了日后的古格王后,她的孩子到底是蒙古人還是古格人!”
擲地有聲。要誅心,不僅僅是扎西丹澤的心,還有朝野上下的心!
“旺堆雖然是下任法王,不過以旺堆王子之才,身兼雙王也未嘗不可,更能化解古格王室歷來與法王殿的矛盾紛爭??!”央金繼續(xù)說道。
若說剛才的那一席話諸位臣子還有些聽進心里去,這一番對旺堆王子才能的夸贊可就真的聽不進去了。不過現(xiàn)在這情形下,也只能點頭稱道了。
“因此,本王后不得已出此下策,還好有頓珠將軍支持,還請王上三思想明白??!”央金做痛心疾首的模樣,給普贊王跪拜了下去。
普贊王火急攻心,差點要暈過去,這番顛倒黑白的說辭還真是厲害,怎么以前從沒發(fā)現(xiàn)她央金拉姆是個如此能言善道的女人!阿隱是古格得到山神庇護的寶藏,什么蒙古人古格人!
不過他也明白此時無法多言,殿堂內(nèi)外的兵士們都持刀站著。好一出逼宮!
“母后心意,想必父王是知曉的?!钡晌樟宋瞻㈦[的小手,讓她放心,這才放開手來,整理衣物,緩緩站了起來。
頓珠登時令衛(wèi)兵上前圍住他,不準他再有動作。
他怎么沒有中毒?央金也顧不得禮儀,騰地站起身來,后退了幾步。
“阿隱姑娘是父王指婚于我,她的確是蒙古皇室后裔,他們一族在古格境內(nèi)神山雪域里隱居百年,早已與古格王國共命運同生存,我們?nèi)蘸蟮暮⒆赢斎皇枪鸥裢跏已}!自古以來,古格王室與外族外國通婚聯(lián)姻不在少數(shù),母后這么說,是有些欠考慮了?!钡山z毫不在意包圍在自己和松瑪身邊的將士。
“至于我的生母母妃的事情,母后多慮了,丹澤一直敬旺堆為親兄長,父王母后對我的養(yǎng)育栽培之恩,丹澤謹記在心的,從何談起記恨一說。”丹澤搖搖頭,表示不解。
“如今母后聯(lián)合頓珠將軍,竟然將父王也一起暗算在內(nèi),丹澤心驚。兄長,你怎么可以對父王,對百官大臣出此下流手段!”丹澤話鋒一轉(zhuǎn),直指旺堆,語氣之中充滿了威嚴和震怒。
普贊陰沉著臉,也看向自己的大兒子。
旺堆忽然見到眾人目光焦點轉(zhuǎn)向自己,一時間不知所措,啞口無言,下意識想要揮手撇清干系,卻也知道撇不清干系,臉上憋得通紅。
“索赤救駕來遲!”
殿外忽然響起了兵刃相接之聲,一片混亂當中,風塵仆仆的索赤將軍盔甲未卸,單槍匹馬地殺入殿內(n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