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話一出口,身邊的婢子跪了一排排。
黎蕭莫名其妙,但看崔舅母不愧是經(jīng)歷過風浪的高門貴婦,教養(yǎng)良好地吃完茶擦了擦嘴角,眼神輕蔑地朝她一瞥。
“你還想去正廳?”
黎蕭愣了愣,才想起這里到底是封建社會。崔舅母肯帶她出來已然是擔著天大的風險,她若還妄想到正廳去現(xiàn)眼,只怕舅母也容不得。何況,連初尋也跪在地上。
“我,那個,嘿嘿,說笑說笑?!崩枋捗ρ陲?,指著屋里的佛龕上白瓷塑身的菩薩傻氣地說:“這里拜拜,盡盡心就好?!?p> 待黎蕭起身到佛龕下裝模作樣地跪拜之時,崔娘子給如意娘使了個眼色拉著初尋到后院給修緣禪師送帖子,之后又以自己與黎蕭要靜心禮佛,將一干侍從都被趕到院外候著。
黎蕭看著情形不大對勁。
崔舅母這般安排不像是要禮佛,倒像是要問話。
房門大大地敞開,誰想近前來聽都沒機會。
判官崔舅母正對著黎蕭端坐,神情少有地肅穆威儀。她現(xiàn)在只是隨手打著茶花兒,沒有說話。她在等黎蕭自己過來交代。若黎蕭不知趣,后果似乎很嚴重可到底是什么后果,誰也猜不到。
她在黎蕭面前大多數(shù)時候是個淘氣樂呵的胖阿姨,以至于黎幾乎忘了她曾將一名布衣書生輔助至殿閣宰輔的光輝事跡。
徐山槐說,安朔特地將崔舅母到府請到里來陪她的。
黎蕭覺得無趣,覺得心煩,索性便坐到崔舅母面前,倒要看看這些牛鬼蛇神什么路數(shù)。
也許是她神情太嚴肅,崔舅母恍了個神,靠過來小聲地問:“蕭兒,這幾日舅母待你如何你可是知道的,我拿你當自己親閨女看待。這里不是在安府,周圍沒有耳目盯著,若有什么話,但說無妨?!?p> “蕭兒沒有話說,舅母似乎有什么想問的?!?p> 崔舅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然爽快地點了個頭,起身親手將房門一關,頗為奸滑地笑道:“你是跟我外面玩耍,還是留在這兒參禪禮佛?”
黎蕭半晌沒回過味兒來,等到她回過神,兩個人已經(jīng)置身鐘山寺后山這做座燈紅酒綠的莊子門前了。
這莊子門前立著一塊青石,上邊筆法遒勁地刻著“泯然齋”三個字。
往里看,瓦舍木屋,四下干凈,有廂房無數(shù)間;四合院子,當中流觴曲水,怪石名花,古樸雅致。越往里走,越是繁弦急管,笙歌宴宴。
黎蕭隨崔舅母到穿行在廊下,兩個男子并肩同行,靠里面那位身量嬌小低垂著頭,唯有耳垂的小孔無法遮掩。一路上不乏如她們一般男扮女裝的閨秀。她看得吃驚,不留神撞掉了一位客人的帽子。那黔布軟翅帽下的腦袋光不溜丟,那人紅著臉,醉態(tài)酩酊,伸手撿起帽子便快快地離去了。
若不是崔舅母及時捂住了她的嘴,黎蕭真要嚇得喊出來。
“這到底是什么地方?舅母!”
“你不必緊張,這兒可不是平康坊里那種腌臜地界。能進來做客的人都是下過拜帖,干干凈凈的人家?!?p> “可怎么還有沙彌,和女人?”
“哪兒有沙彌?哪兒有女人?”崔舅母說著,將黎蕭帶進了一間開著門扉的廂房前,“都是人罷了?!?p> 廂房里干干凈凈地鋪著兩張厚實的地氈,臨窗的位置擺著杯盤碗盞與焚香的器具。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家徒四壁都不足以形容這件茶室簡靜的環(huán)境。
青竹門牌上用朱砂行楷的筆觸寫著“松石”二字。
崔舅母取了門牌扔給黎蕭,說:“你若不信,自己四下看看便是。不要任何人攀談,也不要理睬任何人?!?p> 黎蕭拿著門牌躑躅了片刻,終究不敢隨意走動,還是回到屋里。
崔舅母笑了笑,自己動手煮上了一壺茶,請黎蕭坐。
“蕭兒相信荀子說的人性本惡?”
黎蕭沒有回話。
這樣深沉的問題她怎么敢回答,也沒有興趣深思。
“這是個娑婆世界,生老病死愛恨情仇,榮耀權勢,尊榮富貴,太繁華。唯獨缺少一塊清靜地。那些人若是想找樂子,外面大把大把的消遣之處。像這樣干凈地連一床被褥,連一頓飯食都沒有的地方,只有需要的人才會來?!?p> 崔舅母點了一爐香,不多時滿室清甜,令人心安。
“修緣大師便在后山頂上修行。每日慕名前來拜謁之人多不勝數(shù)。大師年邁,哪能一一接見。先見可這位便怠慢了那位。蕭兒,若是你,你如何處置?”
黎蕭四下打量一番,忽然福至心靈,輕笑道:“我便在這山下建一座莊子,供來者休憩。但這莊子必須纖塵不染,除了杯盤茶盞什么都沒有,飯食也不必供奉。”
因來往的都是些有錢有閑的人,若非誠心求教,等著沒趣兒便自去了。若挨凍受餓也要等著拜見的香客,那么不論貧富,都值得見一見。
崔舅母點了點她的鼻子,笑罵道:“鬼靈精?!?p> “可如此看來這位大師的聲名,真是高得沒邊兒了。難不成他入過宮,見過圣人?可他的聲名既然如此之高,又何必在乎不得罪旁人。既然看不開名聲那些身外物,又何以被尊為高僧?”
崔舅母對此避而不談,黎蕭也不便多問。
廊外的歌聲樂曲已經(jīng)換成了悠悠揚揚的古琴。
泯然齋,泯然眾生矣。其中或許有故事,否則為何到此做客的人,不論年女老少,沙彌檀越都是男子裝扮。
“哈哈哈,你算問對人了?!贝蘧四咐事暣笮?。
原來修緣大師昔年總是在外游歷,三年五載不在山中的時候也是有的。此處地方清幽僻靜,風光無兩,便有些放浪不羈的文人墨客自帶酒食來此游玩。更有一些情竇初開的郎君娘子,以拜廟禮佛的由頭作為遮掩,把此地當成了游園驚夢的地界。修緣大師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竟也算是默許了此種風氣。
有一年,長安某位貴女與一位窮秀才在此幽會被家人察覺。
她家世代清流,父兄知道此事后一面生氣一面顧及門風不敢聲張,只派家仆偷偷上山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