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七十一——興堯城

　　西圖王都興堯城的繁華，在距離城外護城河，還有約莫三里路程時，就已經(jīng)顯露無疑。

　　這個時節(jié)，大漠飄雪，此處卻如春日復(fù)蘇。城外良田萬頃，沃土綠野，各色山花爛漫。

　　一條寬闊筆直且平坦的官道之上，往來行人車馬絡(luò)繹不絕。遠處城墻之上，旌旗飄飄，隱約有鐘聲響起，伴有人聲頌詞，但隔得還是遠，阿月和遲娑并沒有聽清，唱誦的具體是什么。

　　但是，過來的一路上，無論茶肆酒肆，聽到最多的，便是西圖王師大捷的消息。其中最重要的一項便是，蘇衛(wèi)除在戰(zhàn)事之中，丟失的城池土地之外，再割五城給西圖，割三城給莨國，方以平息戰(zhàn)亂。

　　所遇多是普通民眾百姓，在人們爭相樂道，口若懸河地談及此戰(zhàn)時，雖未明戰(zhàn)事更細致的情形內(nèi)容，但所有人，面上不只有榮耀自豪，還多著一些殺伐之氣，語意之中頗有一些諸如“自己未能親上戰(zhàn)場之上”，或者“身為女子只能固守家園，而無法披袍征戰(zhàn)”的遺憾。

　　戰(zhàn)火蔓延下的滿目瘡痍、人們的顛沛流離，種種所遇景象，猶在眼前。阿月聽此心中更是不解，只得低聲向師傅道：“想必西圖人人驍勇，都對戰(zhàn)事興致高昂。”

　　師傅牽著馬，嘆息道：“宿世恩怨，非時光歷百載可解。如今這個境地，蘇衛(wèi)亡國之象已現(xiàn)?！?p>　　“師傅是在擔心淳于弋？”阿月問出此話，腦中便似聽到師傅的聲音般，浮現(xiàn)一句“人世恩怨，擔心何用？”

　　果真，師傅在思忖后，流出了這樣八個字。

　　話雖如此，但阿月看得出，師傅真有些擔心。這種擔心的深意，阿月已經(jīng)能夠揣摩一二。此行一路，即使到最后，師傅將正事辦妥，真將這人世之中，潛藏的禍亂世人的大妖找出來，此后，難道無休無止的戰(zhàn)亂，真的可以消失殆盡嗎？凡世之中百年千年更替，國度換了幾換，王城亦更迭幾番，沒有西圖、蘇衛(wèi)和莨國，亦有其他國家，最終的命數(shù)，師傅能撐出多少年月呢？

　　寂卬的話，其實師傅也懂得罷！

　　“阿月，城中妖氣頗多，方才那把傘，阿月一定要撐好。”師傅突然駐足停下，同阿月道。

　　阿月回了神，二人已經(jīng)到了護城河的石橋上，橋面橫刻三個大字“無渡橋”，橋頭至城門處，三步一戍衛(wèi)，個個手持長矛，肅然而立。城門之上，“興堯”二字漆黑如黛，但那黑色之中隱約泛出詭異紅色。城門口，三五兵卒手中各拿一幅畫像，正在挨個盤問進出城之人。

　　觀察周圍，阿月聽見師傅如此說，又看了看掛在馬背行囊處的那把傘，問道：“師傅不是在攤販手中隨意買的？竟然真有奇力，能敵妖物？方才那件事，我還以為，僅是因為師傅能耐功法高妙，與傘沒甚關(guān)系呢?！卑酌酚橙胙酆?，陽光下似乎有白梅香沁入，又道：“師傅既然這樣說了，我會撐好傘的！”

　　“嗯……倒也不是?！睅煾迪崎_面紗，道：“只是近幾日有雨罷了，這雨，不太好?！?p>　　師傅最近說話總是讓人猝不及防，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天上的神女。

　　“師傅還是將面紗放下來罷！城外在盤查，萬一是針對我們呢？”阿月邊說，邊伸手，將師傅掛在帽檐的面紗，再取了下來。畢竟假城門外發(fā)生的事情剛過，說與這城中無干系，也說不過去。

　　但卻并非如此。

　　兵卒見她們二人，未作阻攔，甚至還關(guān)切地提了一句：“近來城中外來人多，你們二位女子，若非走親訪友，需要落住客棧酒樓的話，夜間定要鎖好房門，免得有不軌之人?！?p>　　聽來，兵卒們熱情好客，善意有禮，倒不像是師傅所說，城中多妖。

　　道謝之后，經(jīng)過那個拿畫像之人時，阿月順勢瞥了一眼。

　　畫中之人，確實不是她們，卻正是與她們分別不久，前一段正和她們在半落璧朝夕相處的，蘇衛(wèi)前大將軍淳于弋，且畫中模樣，仍是戰(zhàn)場之上的裝束。

　　蘇衛(wèi)國中傳著淳于弋死于戰(zhàn)場之上，西圖卻耗費人力在尋找此人。真是可笑，可悲，也可嘆。不過，無論此戰(zhàn)，西圖用了什么方法，戰(zhàn)事已停，戰(zhàn)果已收，為何還這般要大張旗鼓地，尋找敵國大將軍？

　　難道，淳于弋還活著的消息，這么快已經(jīng)傳到了西圖王都？或者，淳于弋與淳于慕二人也來到了這里？還是，淳于弋身上還有什么秘辛，西圖國中對仍對他有所圖？

　　心中疑問，阿月正欲問師傅，卻見她立在城門處，停下腳步，低語嘆道：“王都名字，日日血鑄……”

　　師傅的嘆息未落，就聽見城門之外馬蹄聲陣陣，策馬之人手握一卷不知何物的冊子，背后背著寫著“鹿”字的黑底旗子，高聲道“國師府急報，行人退散”。同時，那些正在盤查行人的兵卒，持著長矛，將往來不及躲閃的行人趕至道路兩側(cè)。阿月和師傅亦跟著，退到路邊。

　　急報之人，策馬消失在興堯城的大街街頭。

　　師傅又將面紗掀開，阿月見師傅目光少有如此深沉，且面露不悅，便問道：“師傅知道急報之中寫的什么？”

　　“不知，但那策馬的卻是人非人?！?p>　　“是人又非人？”這話，阿月聽來更是費解。

　　“妖物邪祟寄在人身上……”師傅自顧自說道，“原來如此，已經(jīng)想到這個辦法，才能逃過我的陣法?！?p>　　“師傅的意思是，陣法無法積聚的妖邪，正是附身于人，所以逃過師傅所設(shè)陣眼？”阿月問出，卻見師傅又繼續(xù)前行著，沒有馬上回答。

　　街道熙攘，城門外的兵卒所說沒錯，城內(nèi)繁華，但在長街兩側(cè)，鱗次櫛比的商戶攤販外，三五聚集著許多容貌打扮都與城中大多數(shù)人不同的人，無一例外，這些人背著行囊，手中握著書卷，旁邊還撐著一個吊爐，吊爐中似乎熬著湯藥。

　　以至于，一路走來，各類藥氣彌漫，阿月覺得口中甚苦，除了藥味，其他味道自己已經(jīng)聞不到了。

　　隨便找了一家看起來頗為恢弘的酒樓，尋了二樓之中靠街的雅間。最近一段時間，雖然師傅體諒著，她或許是第一次走如此遠的路，并沒有太著急往這興堯城中趕，但到底奔波。而此時，酒樓之中人聲鼎沸，酒桌之上美酒佳肴，迷人雙眼。被藥味沖擊一路的阿月，看到各類珍饈，此時已經(jīng)饑腸轆轆。

　　等待上菜的過程中，坐在距離阿月不遠處有一桌男子，酒酣過半，似正在討論時局。阿月餓的慌，便趴在桌子上，聽著對方的高談闊論，聽著聽著，心里便覺得不太對勁，抬頭看著師傅，師傅端著一杯粗茶，茶水熱氣蒸在師傅的面上，水汽背后，師傅的目光變得更加深邃。

　　那桌人談?wù)摰恼橇畎⒃乱苫蟮膬杉?，第一件事是，為何城中到處都是藥氣；第二件事是，為何城中到處在盤查尋找淳于弋。

　　聽那桌人所說，興堯王城中，宮墻之內(nèi)，如今由國師鹿休一人把持朝政，王上得了怪病，雖說請了四海名醫(yī)到興堯城中，賞以重金、土地和爵位，但幾年下來，卻沒有絲毫進展。而聽聞，鹿休國師神龍見首不見尾，不知道從哪里習得來邪術(shù)，城門之上，每日哀嚎。對外稱的是，神明示下，西圖大業(yè)，王上之癥，需要每日以十人之血，以祭王城。

　　若不是這前仆后繼，來此搏一個聲名的郎中醫(yī)生，正經(jīng)客棧已經(jīng)安置不下，才在城中街道上肆意停腳，研究醫(yī)書，自行開方試藥，反倒是陰差陽錯地，用彌漫藥味蓋住腥味，不然，這城中不知道變成什么樣子。

　　另一個笑臉寬慰說道：“這個事情，城中之人誰人不知？但用以祭城的人又不是西圖的人，蘇衛(wèi)自然有人將這些命賤之人送來。況且，國師此舉也是為著西圖。如今，西圖取得戰(zhàn)果，要最終吞并蘇衛(wèi)，也不過是三五年的事情。那時，你我二人的生意，自然也做的更遠。而且，聽說蘇衛(wèi)國中的美人美酒，都極具風韻，到時候享福的，不還是我們自己？”

　　再一個卻道：“雖這樣說是鼓舞人心，但我聽傳聞有一樁，蘇衛(wèi)立國，求的是，至北神山之中的山神相護，要吞并蘇衛(wèi)，或許并非朝夕之事?！?p>　　上一個人低了聲道：“并非朝夕之事，但也快了，那些送到王城之中的人，你們以為，真的只是為王上的病，而施的邪術(shù)？據(jù)國師府中人私下透露，國師還有其他打算，為的就是，破解所謂“蘇衛(wèi)立國，山神相護”的傳聞……最近城中到處盤查，也是那位，說是在戰(zhàn)爭之中應(yīng)當殞命的淳于大將軍，其實并沒有死，而且很有可能，已經(jīng)潛藏到興堯城中了，淳于的大將軍，大家都知道……那可是……”

　　還有一個一直沒有說話的，此時打斷道：“欸，我覺得你說的太玄妙，難道不應(yīng)該是，我西圖上至將領(lǐng)，下至士卒，個個驍勇，比北地蠻荒長出來的那些，都更善戰(zhàn)嗎？”

　　此話一出，四人哈哈大笑，甚至酒樓之中周圍之人，都端起酒碗，對這人隔空舉杯，豪飲大笑起來。

　　哄鬧之聲阿月聽的煩躁，但不遠處，另一個低沉的聲音卻繞開喧鬧，傳入阿月耳朵。

　　“此時，兄長暫且忍住，莫氣……”然后是一陣低語。

　　這個聲音，這個聲音……

　　阿月知道，轉(zhuǎn)頭看去，廳堂角落中，兩人對坐，正在低聲說些什么，二人雖然喬裝，但是阿月不會認錯。

　　正是道別不久的淳于弋和淳于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