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祈禱虔誠、愿望真摯，終究敵不過殘酷的現(xiàn)實。梁明秀的檢查結(jié)果從大理州醫(yī)院返回，不幸地被診斷為：肺癌晚期！
向陽聽聞葉紫托其父親傳來的口信，半晌無言，默默地坐在冰冷的臺階上，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眼淚無聲滑落。白粵川和楚娟在他身邊坐下，想要勸慰幾句，奈何無從開口，只有陪著他靜靜坐著。
許久，向陽抹了把臉上的淚，站起來道：“我去醫(yī)院陪陪老梁，學(xué)校就交給你們了?！?p> 白粵川攬住向陽的肩頭道：“向陽，放心吧，我們會把孩子帶好。你也別過于傷感，老梁還不知道自己的病情，瞞著點兒吧。”
直到向陽來到醫(yī)院梁明秀的病房門口，還在一直糾結(jié)著要不要告訴老梁真相。梁明秀已經(jīng)看見了在門口逡巡的向陽，虛弱地叫道：“向陽，進來吧?！?p> 向陽應(yīng)著走了進來在床邊坐下。短短十來天時間，梁明秀已瘦得脫形，臉色蒼白，氣息微弱。向陽尚未開口，梁明秀已說道：“向陽，我的病恐怕是好不了了?！?p> “您別多想，就是感冒引起的肺炎，過幾天……”
“你別勸我，我都知道。”梁明秀擺擺手止住向陽的話，“我老了，可并不傻。林巖葉紫那兩個孩子，都是老實孩子，撒不了謊。要是你啊，我還真信了。向陽，我活了一把年紀(jì)不怕死，但我不想在這醫(yī)院里過完剩下的日子。我無兒無女，沒什么牽掛，就是想死之前，再回BJ看一看，二十多年沒回去了。這幾天在電視上看天安門、故宮、頤和園、王府井，唉，想家了。我死后會有一些撫恤金，葬禮一切從簡，都留給學(xué)校，添置點兒書本用具什么的。叔就這一個愿望，你能幫叔圓了這個夢不？”
向陽泣不成聲，緊緊拉住梁明秀的手道：“梁叔叔，你放心，我這就安排，咱回家好好看看。不要說您無兒無女，我就是您兒子，我陪您回家，我陪您……”
梁明秀蒼白的臉龐因激動而泛紅，撐著坐起來老淚縱橫：“我老梁活了大半輩子，有你這么個好兒子，值了……”
三天后，向陽陪著梁明秀遠赴BJ，走故宮、登長城、游頤和園、看王府井，在天安門廣場看國旗冉冉升起……
本少言寡語的梁明秀，話多得有些密，跟向陽絮絮地講述他的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講述他的夢想、現(xiàn)實、光榮、恥辱、悲哀、歡樂……向陽靜靜地聽著，順從而真心實意地附和著，陪他走完了意義非凡的歸故之旅。
回到亞溪河小學(xué)，梁明秀已經(jīng)行動不便。向陽把床鋪搬到了他的屋里，寸步不離地悉心照料。他讓向陽在陽光晴好的時候，把椅子搬出來，在陽光下看著孩子們誦讀詩書、涂鴉計算、鍛煉打拳，看著滿院的蒼松翠柏、綠草紅花，看著那飄揚在空中的國旗。孩子們下了課就跑過來圍住他，給他一捧大棗、幾瓣柑橘，他摸摸這個的頭、那個的臉，一臉的慈愛、安詳與不舍。
一個月后，梁明秀走完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段旅程，在亞溪河小學(xué)他那簡陋的居室里安然逝去。
他去的時候沒有掙扎、呼喊、呻吟，仿佛睡著了一般，以至于同屋居住的向陽毫無察覺，早晨醒來端了一盆水到窗前給他擦臉，才發(fā)現(xiàn)梁明秀已滿面安詳悄然離世，平搭在胸前的手上，拿著一個平整的信封。向陽拿過信封打開，幾頁疊得整整齊齊的信箋，一張照片，一只翠色欲滴的玉鐲。
展開信箋，顯是病中執(zhí)筆，少了遒勁傲然，多了雍容超脫：
向陽：
展信安。
看到此信，我已不在人世。抱歉以這種方式跟你進行最后的告別，覺得自己不久于人世，卻無法預(yù)知時間，只能如此。
二十五年前，我親自見證了你的誕生?？吹侥愕母改副е?，我真替他們幸福。紅兵雨蘭可算是我最親的人，轉(zhuǎn)眼二十五年別過，我無時不刻不在想著他們。雖然沒能等來他們，但他們?nèi)掠兄?，安排你我相見，也算是了卻我的一樁心愿。我一生孤獨，無兒無女，在終了之時有了你這樣一個兒子，實感欣慰。你性情如你父母無二，宅心仁厚卻又頑皮乖張，前途不可方物，我舒心亦放心。我梁明秀有你這樣的兒子，不枉此生了。喬丫頭古道熱腸直爽通達，是個好姑娘，望你好好珍惜?？上乙簧遑?，未能留下什么給你們，唯有一物常在身邊，是我祖?zhèn)饕恢挥耔C，當(dāng)年欲贈雨蘭而不成，如今留給你送給喬丫頭，僅以為念，若雨蘭知曉也必不會怪我。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些學(xué)生，你們志愿期滿就當(dāng)離去，小娟雖盡心盡力奈何畢竟孤身一個女兒家，在這深山實在讓人放心不下。你要跟中心校據(jù)實反映，不要誤了這些孩子。小娟這孩子大學(xué)肄業(yè)來此，家境必有難言之處，相聚就是緣分，你要多多關(guān)照。代我轉(zhuǎn)告喬巧、楚娟、粵川、葉紫、林巖、晚成，不能一一與之告別，甚惜。梁明秀會在冥冥中保佑你們。更為重要的是你的妹妹，雖還是音信杳無，但不可放棄，我們都已離世，她多年來沒有父母照料，想必比你更苦，務(wù)必要尋其下落，早日兄妹團聚，來墳前告知，以慰你父母和我之心。
向陽，我走之后，把我葬在你父母墓旁，生不能為伴，死后有他們陪著，我便不再孤獨。留照片一張，是你在BJ給我拍的，我很滿意，就以此作為遺照。相見雖半載，為叔亦為父，心愿已足，無所掛念，不必過悲，擾我不安，就此別過，保重為盼。
梁明秀
癸未年冬于云崖寺絕筆
向陽強忍著悲痛看完信，不禁淚如雨下，跪在梁明秀床前大放悲聲?？蘼曮@動了白粵川和楚娟，齊齊趕來，見梁明秀已去，也不禁流淚嘆惋。他們雖不及向陽與梁明秀感情至深，但半年來朝夕相處，眼見得一位忠厚可親的長者，一位把最美青春和畢生心血獻給這山區(qū)教育事業(yè)的可敬恩師撒手人寰，如何不心如刀絞痛徹心扉？
無論如何悲痛，喪事總是要辦。向陽囑楚娟去縣里通知喬巧等人并采購一應(yīng)物品，白粵川去村里通知老金支書找人過來幫忙料理喪事，自己則著手清點梁明秀遺物，有些東西還是隨逝者去吧。
梁明秀雖非達官顯貴，但幾十年來在這亞溪河村，初時皈依佛門導(dǎo)人向善，后來從教育人恩澤鄉(xiāng)里，村里人受其恩者不可勝數(shù)，甚至有一些大事小情的裁奪村里人都找他，厚道慈善公正仁義的聲名遠播，可謂德高望重。聞道梁明秀去世，幾乎傾村而出，涌向?qū)W校。大人們?nèi)氲梦輥?，最后見一眼梁明秀的遺容，孩子們排成整齊的行列，在屋外向他們可敬的校長和恩師默哀致敬。孩子們的心是最真的，個個眼睛哭得通紅，不敢放聲痛哭，唯有默默抽泣。平日里頑皮的陸曉栓比別的孩子尤為傷心，拉著梁明秀的手低聲痛哭。他自幼父母雙亡，姐姐又有病在身，梁明秀生前像疼愛親孫兒一樣疼他，連每年過年的衣服都是梁明秀買給他?？蘖艘魂嚕]上嘴巴，懂事地跟在向陽身后，幫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老金支書的老母親讓出了自己的棺槨，且聽說梁明秀辭世，掙扎著要趕來相送，奈何已八十多歲高齡，恐山路難行有個閃失，苦勸之下未能成行，拄著拐杖頓足流淚，還是隨棺槨帶去了厚厚一摞紙錢。
村民們在一種德行的感召下，自發(fā)上前，在院內(nèi)搭建起靈棚，安置棺槨。喬巧一行人終于趕到。喬巧終是心細，除了一應(yīng)物品外，與向陽兩人一人一身白色孝衣，主動成為兒媳的角色，而又不失分寸地做著應(yīng)該做的事情忙里忙外，向陽看在眼里感動在心，想她出身名門富賈，自幼嬌生慣養(yǎng)，卻出落得如此品性。暗下決心，這輩子寧可負(fù)天負(fù)地負(fù)自己，也絕不會辜負(fù)喬巧。
好在有老金支書等一干主事之人，不然向陽一眾年輕人是無論如何也撐不起來這樣的場面。忙亂了一天，梁明秀遺體入棺，停靈三日。村民們漸漸散去，老金支書與向陽同風(fēng)水先生看好墓址，安排來日開挖墓穴，囑咐向陽守靈事宜，引著眾人離去。
夜色如磐，滇寒似水。
山風(fēng)卷起松濤嗚咽，紙幡被風(fēng)吹得颯颯作響，棺槨上的油燈焰火搖晃起來。守坐在一邊的向陽站起來把燈罩罩好，復(fù)又坐下，點著一根煙，望著天邊一鉤殘月發(fā)呆。
喬巧抱著一件外套輕輕走過來，披在向陽身上，挨著他坐下道：“你一天沒吃東西了，餓不餓？”
“不餓?！毕蜿柹斐鍪直郏褑糖蓴堅趹牙?，他感到喬巧的身子在微微顫抖。
“怎么了小喬？害怕了還是冷了？”
“都有點兒，不過有你在，我就不怕了，也不冷了?！?p> 向陽把喬巧抱緊了些，緩緩道：“我想起我爸媽去世的時候，我就這樣守在他們的靈前。那時候感覺天塌了，地陷了，我怎么都想不明白，為什么不幸會偏偏降臨到我的頭上。在家的時候，我經(jīng)常跟我爸媽擠在小小的飯桌上，我媽燉上一條絕對是魚攤上最小的草魚，我爸吃魚頭，我媽吃魚尾，把中間都留給我。不論我怎么讓他們吃他們都不吃，還振振有詞地給我講秦淮河綁匪的故事。說早些時候，秦淮河有一伙兒綁匪，專門綁架小孩子跟大人索要贖金。綁了孩子先給孩子蒸一條魚，如果孩子從魚頭下筷子，證明家境富裕，如果從魚尾下筷子，證明家境中等，如果從中間肉多的地方下筷子，那說明家里窮得底兒掉，因為魚身上味道最美的是魚頭，魚尾次之，最無味的就是中間。你小孩子家家的吃飽就行，別跟我們搶好東西吃。小時候也就信了，后來有一次我吃不了了，發(fā)現(xiàn)我爸我媽在廚房吃剩下的，邊吃邊說味道好。從那時候起我突然就長大了，我就跟他們說，等我大學(xué)畢業(yè)了，我就承包個魚塘，每頓飯都有魚，你們欠我的魚頭魚尾都給我還回來。一提起這事兒我爸我媽就笑。我爸我媽沒了以后，我有很長時間不敢吃魚，一吃魚就想起他們，我心里就不是滋味兒……”
向陽再也說不下去，淚水簌簌落下。
喬巧顧不得自己滿眼淚水，伸出手去給向陽擦眼淚。
向陽又點燃一支煙，繼續(xù)道：“梁校長在知道我的身份之后，把什么都告訴我了。他是和我爸一起到云南插隊的知青，互相扶助感情莫逆。我媽是彌城壩子的一枝花，他倆都喜歡我媽，我媽卻只喜歡我爸而且跟他在這里結(jié)了婚，但卻絲毫沒有影響他們之間的感情。梁校長自己搬出去跟生產(chǎn)隊的牲畜管理員住牲口棚，把房子讓給我爸我媽當(dāng)新房，還買了一自行車送給他們。這個人啊，心是真好??！他臨走之前，留下一件信物，讓我送給你?！?p> “送給我？”喬巧有些疑惑。
向陽從衣兜里掏出那只用絹帕包裹的玉鐲，拉過喬巧的手道：“這是他當(dāng)年想要送給我媽的，現(xiàn)在他留給了我，在他心里，你是我爸媽的兒媳婦，也是他的兒媳婦。喬巧，做我們家的兒媳婦吧，我保證一輩子對你好，我就用它，把你套住了。”說罷，拉過喬巧的手，將玉鐲給喬巧輕輕戴上。昏黃的燈光下，喬巧那春蔥般的小手映著翠綠的玉鐲，給這寒夜添了些許溫馨柔和。
喬巧順從地把手放在向陽手里，明亮的眸子深情地注視著向陽：“向陽，套住我的不僅僅是一只鐲子，更是你。放心吧，你爸媽還有梁校長把你交給我，我一定好好疼你，你要乖乖的聽話，不許調(diào)皮啊?！?p> 向陽的嘴角露出了多日以來久違的一抹笑容，刮了一下喬巧的鼻頭：“瞧把你嘚瑟的。”
“嘚瑟是啥意思？是夸我漂亮嗎？”
“是的，嘚瑟是漂亮，嘚嘚瑟瑟是漂漂亮亮?！?p> 三日后，梁明秀儉樸而隆重的葬禮舉行。送行的人比其故去當(dāng)日又多了幾分。聞訊而來的相識教師，培育的滿天下的桃李，縣書協(xié)的一干老友，幾百人的送葬隊伍祭拜之后，自覺地在靈堂到墓地之間排成兩列，或抽泣、或蹙眉、或嗟嘆，用一片真情詮釋著世人對這位老者故去的惋惜和生前的懷念。
縣教育局一位副局長特地趕來敬獻花圈，并組織召開追悼會。他本也是梁明秀的學(xué)生，用質(zhì)樸而飽含真情的話語恰如其分地總結(jié)了梁明秀平凡又不平凡的一生。動情之處，聲澀哽咽，受到感染的人群一片抽泣不斷。
號角喑嗚，棺槨啟程，終于要送這位老人到另一個世界。向陽捧遺照在前，強忍淚水，唯恐淚滴滑落，驚擾了老人安靜的魂靈。不知何時，人群上空打出一條長幅：“一生儉樸萬里名花凝涕淚，半世勤勞千條溪壑是哀聲。老梁，走好！”
向陽再也忍不住，哭喊道：“老梁，走好！”人們亦隨之不舍痛呼，山谷回響，裊裊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