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腦屏幕里，殺人犯姬維東坐在被告席上面無表情地說：“……無法忍受他們兩個人對我的侮辱……我請求法官判我死刑……”
“看起來，他是真的是活夠了?！蓖醮簖埶拮砦聪?，嘆息聲中飄散出濃烈的酒臭味，他那搭在腰帶外的肥膘也隨著嘆息聲跳動了幾下，似乎在彰顯著它的主人已經(jīng)老朽和猥瑣。
“他一直在說殺了“他們兩個人”，實(shí)際上他殺了四個?！蓖醮簖埖皖^注視著趙偉，那表情，仿佛把答案忘在了昨天的酒桌上。
“他心里想殺的其實(shí)只有那“兩個人”?！壁w偉輕描淡寫地說。
“那為什么殺了四個呢？”
“掩蓋事實(shí)?！?p> “后面又放掉了一個?！?p> “這個人對他有恩?！?p> “恩？”
“那個馬亮給姬維東借過一次錢?！?p> “你怎么知道？”
“…這個案子我關(guān)注過。”
“是。姬維東的供述里面說的很清楚，最后一個接觸過他的同學(xué)，也就是這個馬亮，來他宿舍找他的時候，他是有心殺馬亮滅口的。但是他覺得馬亮平時對他不錯，下不去手?！?p> “姬維東吧，其實(shí)心眼不壞?！?p> “殺人的，就都是壞人嗎？”王大龍饒有興趣地盯著趙偉問。
“…我的智商好像欠費(fèi)了?！?p> “在執(zhí)行死刑前，有個記者問姬維東：“媒體在分析你的案件成因時，有的說是因?yàn)槟慵揖池毨В械恼f是因?yàn)槟阈愿裆系膯栴}，與人交往封閉，你怎么看？””
“都有?！壁w偉分析。
“他是這么回答的：“可能后面一句說對了?！薄蓖醮簖埓蛄藗€酒嗝，“他說：“說到貧困導(dǎo)致的壓力，這倒沒有。當(dāng)時那一段時間，我正在準(zhǔn)備畢業(yè)找工作，我對未來還是充滿信心的?！薄?p> “那你說他都要離開這些人開始新生活了，還殺他們做什么？”
“只能說明，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了一個尖銳矛盾。”王大龍判斷，這也是他關(guān)注過的一個案子，所以卷宗里記錄下很多的細(xì)節(jié)。
“他們打牌，有一個人罵他。”趙偉翻著卷宗說：“但肯定不是激情殺人。首先，打牌這個理由不足以殺人；然后就是你說的，他三天殺了四個人。每一個都是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被他捂住嘴巴一刀扎死。這種殺法本身就不是激情殺人?！?p> 王大龍點(diǎn)點(diǎn)頭。
“姬維東根本不是新聞里說的那種被人尿了被子哭鼻子的人?！壁w偉慢條斯理地拿出一張姬維東擺pose秀肌肉的照片：“這是從哪弄來的？他有打籃球的習(xí)慣，確實(shí)身體很強(qiáng)壯。脾氣也不算好。誰敢尿他被子，打不死他才怪?！?p> 王大龍看看照片，聽趙偉繼續(xù)說下去。
“他還寫過一首詩，在學(xué)校的大喇叭上廣播過，對了，就是這個?！壁w偉從卷宗里拿出一張紙片，念著：“我的父母為了供我讀書
他二老起早摸黑在地里干活
收秋后還要在工地上搬磚頭
三分錢一塊兒
丟了一百塊錢
父親說那是搬了三千塊兒磚換來的錢呀
我看著他傷心的樣子
就把自己的一百塊錢丟到角落
對他說：咦，原來掉在這里了！”姬維東的面孔忽然真真切切地浮現(xiàn)在趙偉面前，那是他聽到廣播后回來看到姬維東說：“兄弟，牛掰了哈！”姬維東夸張地拍拍胸脯說：“小意思?！?p> 他也不能理解姬維東為什么要?dú)⑷?。這個人他說過他要掙錢給爹媽蓋房子，還說過他以后一定會發(fā)達(dá)。怎么轉(zhuǎn)臉就罪大惡極，以命抵命了呢？
“我實(shí)在想不通這個孩子殺人的動機(jī)在哪里?！蓖醮簖堈f出了他對這個案子的疑惑。
“我有時候會覺得他會不會是夢游。”
“鑒定過，不是?！?p> “大龍哥，我后來一直在想——他所有的說辭都是編的。都是一種掩飾。都是假話?！?p> “說下去。”
趙偉情緒點(diǎn)燃：“計(jì)劃周密，實(shí)施堅(jiān)決，他到底為什么呢？或者說他能從中得到什么好處呢？
大龍哥，我找不到。
既不為錢，也不存在感情糾葛，做這件事他并不能得到實(shí)際的好處。我覺得這種犯罪是不正常的。他這個人不正常?！?p> “不正常……那你怎么解釋那個幸存者？”王大龍幽幽地問。
“馬亮嗎？”趙偉停下滔滔不絕的講述，翻找馬亮的照片。找到了，撩眼皮瞥王大龍，說：“我能說這是一個隨機(jī)的犯罪終止嗎？”
“那第一個死者，和姬維東幾乎沒有交往的這個同學(xué)，是“隨機(jī)的犯罪沒有終止”？”王大龍緊追不舍的問。
趙偉沉思良久，說：“這個人的被殺，正好證明了姬維東殺人的殘忍——他就是想要?dú)⑷?，擋著我殺人的，也要被殺。反而是那個幸存者，讓人琢磨不透。
不過，我猜你所說的“恩”也只是姬維東的一個說辭，我猜實(shí)際情況是這樣：馬亮來找姬維東的時候，姬維東已經(jīng)收拾干凈了現(xiàn)場，而且很可能馬亮只是匆匆來喊了一聲就走了，所以是姬維東因不具備殺人條件而沒有動手，根本不是他供述的那些原因?！?p> “你說他掩飾，那么，告訴我，你覺得他在掩飾什么?！蓖醮簖埐讲骄o逼。
“我沒有證據(jù)?！壁w偉攤了攤手。
“你說他供述的原因全是在說謊，那么他要掩飾的，一定是滅口的真正原因。”
“是?！?p> “有人說是他花獎學(xué)金去做了一些花天酒地的事。被同學(xué)恥笑?！?p> “我覺得吧，大龍哥，這種可能是有的。但和打撲克吵架一樣，不足以作為殺人動機(jī)?！壁w偉滿臉無辜地問王大龍：“你讀書的時候有沒有看過撕了書皮傳閱的違禁小說？”
“看過。”
“男女之事在男生中并不是不能被理解的，是吧？”趙偉看著王大龍，期待著他的回答。
“可以這么說?！蓖醮簖埡粚?shí)了趙偉的信心。
“所以，拿得出手的理由全被排除了?！壁w偉頓了頓，說：“現(xiàn)在我忽然又不敢確定這是一起滅口案件了。會不會是濫殺呢？四個受害人中有兩個有關(guān)，兩個無關(guān)。這個尺度還真不好拿捏。
大龍哥，有沒有覺得這個人的表現(xiàn)像是得了一種叫“受迫害妄想”的?。渴蔷穹至寻Y的前期，做檢測剛好查不出精神病。
你看他在法庭上的表現(xiàn)，很實(shí)在。通情達(dá)理。很難想象這個人會這么殘忍。”
“繼續(xù)說?！蓖醮簖垖Ｐ牡芈犞?p> “順著這個思路還真能說得通。你看這個報道，姬維東的高中校友說他高中就是全校出名的腦子有問題。原因是他曾經(jīng)在火車站因?yàn)樾污E可疑被警察詢問，他向警察解釋說是來這里看海的，而那里其實(shí)沒有海?！?p> “注意這里?！壁w偉加重了語氣：“警察發(fā)現(xiàn)他包里帶著辣椒水、針、刀子，就問他帶這些東西干什么。他說辣椒水用來噴人眼睛，針用來插人眼睛，刀子用來捅人。最后是高中校長去保釋他出來的，回來以后全校人都知道了?！?p> 王大龍順著趙偉的思路往下：“道聽途說的人不會只是聽聽，他們還會無限夸大?！?p> “是的。那么問題來了，他要扎的，是什么人呢？我猜應(yīng)該是他想象中的壞人。因?yàn)楹芏嗉掖笕硕际沁@么告誡自己孩子的：不要亂跑，外面有壞人。壞人要害你。所以這個剛剛離開家住校的孩子自以為是地做了防備。
我看到他數(shù)學(xué)全國一等獎物理全國二等獎，學(xué)習(xí)這么好的孩子，一般生活自理能力都會比較差——他沒有時間去了解生活。
年少無知就這么變成了眾人口中的不正常。這件事對他的刺激很大，身邊全是對他肆無忌憚的惡意猜測。
也就一直沒有人站出來說自己是他的朋友。你說多奇怪啊，他明明是個好孩子，還評過省三好學(xué)生，為什么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他的好呢？”
“他上的是重點(diǎn)高中，學(xué)生很雜。和他之前的生活環(huán)境應(yīng)該很不一樣。哦，你是說他在法庭上說的“他們欺負(fù)他”，其實(shí)指的是這個時候？”王大龍問。
“是。這是個起點(diǎn)。因?yàn)檫@個期間都在離家求學(xué)，所以家人沒能及時發(fā)現(xiàn)他心里受迫害妄想癥的種子?！壁w偉說。
“他與新環(huán)境格格不入，在精神寄托方面找不到支點(diǎn)。沒有朋友，沒有社交，他對社會的認(rèn)知一直停留在被攻擊的那個應(yīng)激階段。
經(jīng)過漫長歲月的潛伏，這粒種子，長成了真正心理疾病?？此破届o，實(shí)際上平常的小玩笑和小摩擦都被無數(shù)倍的放大，致使他終日生活在深深的懷疑和憤怒的情緒中。
最終變成了人群中的一頭“獨(dú)狼”。放眼望過去，身邊全是傷害自己的人。所以動起手來才會毫無畏懼，沒有一絲悲憫。
當(dāng)意識到自己有足夠的力量的時候，他就去買了刀?？雌饋硎亲龊昧恕罢l惹我我就弄死誰”的準(zhǔn)備，但他真的要?dú)⑺赖模鋵?shí)是高中時欺負(fù)他的人，或者說是他自己的情緒?！壁w偉艱難地說出多年來自己想說沒說的心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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