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筱桐今兒很高興。
前些日子整理戲服,才發(fā)覺一冬過去,好些都被老鼠咬了,一狠心拿出這幾年的體己錢,把行頭全部置辦了新的。
幫著提貨兒的小七子原就是他的戲迷,因此有幸遇見他來店里,說什么都要跟著他去醉花街看看。
“秋老板,您這次是要去誰家唱戲?是哪天兒,我一定跟咱老板請假過去!”
“初八,好日子!在城北的張家府?!鼻矬阃┮驳靡?,這是他翻身的好機會。
“喲!怎么是他家?”小七子言語間露著些微嫌棄。
“他家怎么了?”
“那張家府的張老爺,打京城遷來的,原是京城里一個不小的官兒,可聽說得罪了老佛爺,就被發(fā)配到這邊來了!”
“哦,”聽不出什么意思來,“我一個唱戲的,向來不管人家家事?!?p> “什么叫唱戲的,您可是個角兒!這些年學(xué)戲的愈發(fā)多了,能有幾個成角兒的,十年二十年也出不來一個!”
秋筱桐臉面上謙虛著,心里實是樂成花。
哪個戲子不愿聽見這句話?
角兒!北方的口音,說著還要配個大拇指,便是最崇高的贊賞。
他是公認的角兒,若不是遇見些事兒,京城的那一片天也定是他們和喜班的。
都是過的事兒了。
小七子仍不做罷要說閑話,左右看看,齜牙咧嘴地說:“那張家老爺,娶了八房媳婦兒!”
“這么多!”跟著嘖嘖嘴,“那也常見,畢竟是個京城的官兒?!?p> “害!八房媳婦兒是常見,可一個趕著一個的死,那可就少見咯!”
“沒明白?!?p> “那八個媳婦兒都死了!聽說是被折磨死的,如今正在這乾安城到處托人介紹,預(yù)備物色一個新的呢!”說著搖了搖頭,“那些個老媽子,還趕著想把女兒嫁過去,要是我,打死都不嫁!”
秋筱桐笑:“可你是個男的,想嫁人家也不娶?!?p> “誰說男的他就不娶?這年頭,男妾也多得很!”
連他不過一個小伙計,言語間對男妾也是滿滿的鄙視。
男妾,說的不就是師弟嗎?
想起師弟,不覺一聲嘆。他雖說答應(yīng)了自己,肯一同去張家府的壽宴,不過卻無心練唱。
這唱戲就像練功夫,一日不練,也就生疏了。
但他也不敢逼他,怕他瘋。
路過拂柳亭,這小七子還真是八卦,又把陸憐鳶的事兒添油加醋說了一遍。
什么半夜有女鬼引她出來,把她困在這亭子里出不去,因為那女鬼是個淹死鬼,不能轉(zhuǎn)世投胎,所以要取她魂魄讓她做替死鬼。又因為被一只過路的色鬼看見了,怕色鬼告發(fā)她到閻王爺那邊,所以把五小姐獻給了色鬼。
“那女鬼現(xiàn)在還在水里呢!常在半夜浮上來,就是為了尋替死鬼!”
秋筱桐不語,他因認得五小姐,所以不忍聽她的遭遇。
更何況人多嘴賤,恨不能把故事說的精彩紛呈,好遠遠地傳給千家萬戶。
都是閑的。
“真的!秋老板你要信我!人死的時候腳要沾地,才能進入六道輪回,否則是不能去轉(zhuǎn)世投胎的,所以吊死鬼淹死鬼怨氣最大!”
秋筱桐勉強笑笑。
他本應(yīng)該去看看她,可自己也雜事兒在身。
“哎哎,可憐那五小姐,多漂亮一姑娘!”
驀地,眼睛一瞪,嘴張難合。
“怎么了?”
小七子啊啊說不出話來,顫著手指著前面:“那那那……”
看見的,都以為那是鬼。
穿著一襲白衣,披散著頭發(fā),嘴里唱著戲詞兒。
“西湖山水還依舊,憔悴難對滿眼秋,山邊楓葉紅似染,不堪回首憶舊游……”
“下面呢?姐姐,下面你還沒教我呢!”
都春天了,她還記著那寒冬臘雪里的約定。
拂柳亭,在她出事兒后有好心人在亭子角上掛了燈籠。
人間善惡,從此不必求月光照亮。
她站在亭子中間,學(xué)做秋冷云,婀娜踏出一步,揚起翩翩水袖。
“西湖山水還依舊,憔悴難對滿眼秋,山邊楓葉紅似染,不堪回首憶舊游……”
可恨她只會這一句,再往下,冷云就不見了。
反反復(fù)復(fù),不堪回首……
秋筱桐一怔。
這出折子戲,是師妹擅長的,且在這乾安城,只她一人會。
如何這亭中女子竟會唱?
“秋老板,換條路走吧!那是水里的女鬼??!”
“胡說!這世間哪有鬼?”
若真是鬼,這也必不是什么惡鬼。
秋筱桐不顧小七子阻攔,偏要去,小七子還是不敢,就留在原地等。
牛鬼蛇神,說有就有,說沒有就沒有。
那亭間女子,是陸憐鳶。
可憐。
她原總是往戲班子跑的,花喜鵲一般的人兒,嘰嘰喳喳,總說個不停。
“那邊站著的,是冷云姐姐嗎?”
她先開了口,只是說著他聽不懂的話。
“你說的冷云難道是?”
“啊,不是。真可惜?!彼D(zhuǎn)了個圈,“我都快死了,可是這出白蛇傳竟還沒學(xué)會。呀……呀!”
見此場景,秋筱桐一時不知說點什么。想必這五小姐受刺激太大,所以總說胡話,也不必放在心上。
可她提到了秋冷云?
這該不會也是空穴來風(fēng)吧!
“五小姐,我是筱桐。”
“哪個筱桐?是會耍扇子的筱桐嗎?”
“啊,是我,五小姐,這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哈……”她往那湖水走去,“冷云姐姐還沒回來,我要去找她?!?p> 她又提了冷云。
她不是無心提她的。
“你去哪里找她?”他也想找到她,師妹已經(jīng)不見了很久,沒人知道她去哪里了。
“我去水里找她,你看這湖水里,有她的影子?!?p> 她以為那是她。
可她只像了她的皮相,到底沒人知道秋冷云是什么樣的女子。
只秋筱桐隱約知道,畢竟是他領(lǐng)回家的可憐娃娃,他從小帶著她長大,有一絲曉得她不是做不出那種事來。
一晃神,陸憐鳶已不見了蹤跡。
他急忙往那湖邊跑去。
月光下,漣漪如龍女蛻下的鱗,一蕩一漾,幽夢迭起。
“五小姐!”
風(fēng)住塵香花已盡,回望皆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