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子栩喝了口茶,又開始說些別的,“輕妍姑娘,可有什么從未得到過的東西嗎?”
輕妍一愣,還未想好如何回答,衛(wèi)子栩就緩緩開了口,“從前我還小的時候,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問母后:為何父皇不來看我,卻日日陪著子祚弟弟玩耍;為何我只有東宮三師教導,子祚弟弟卻有父皇可以手把手教他讀書寫字;為何我的東西都是上乘之物,我卻更羨慕子祚弟弟那里父皇做的小玩意兒?
“有一次,因為我功課學得好,父親很高興,讓我坐到他腿上跟他說話。我們說了很多,父親和我都很高興,可我從父親腿上下來的時候,不小心弄翻了桌子上夏貴妃送來的糕點。父親勃然大怒,將我趕了出去,還說讓我以后不要再去見他。
“后來大些了,漸漸懂得事理,也明白了這些問題的答案。父皇與夏貴妃是青梅竹馬的情分,自然歡喜子祚弟弟,樂得在他面前做一個父親。而母后是父皇爭位之時為了增加籌碼,而不得不做出的選擇,所以在我面前,他永遠是以一個君主的形象存在。
“有些事情是求不來的,父皇的歡喜如此,那張椅子亦是如此。他雖立了我為太子,可心里,還是更偏向子祚。我雖事事都做得比子祚優(yōu)秀,可他并沒有因此多看我兩眼,反而把我推向更危險的境地。這些年來,哪怕我有了一點差池,就會馬上傳到他的耳朵里。
“因而,我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每一天都過得如履薄冰。如今我要的已經不是他的喜歡了,而是母親與我,都能安然無恙度過余生?!?p> “如果可以選擇自己的命運的話,我才不會做什么太子,做個普通人也好,我只想體會一下父親的愛是什么感覺。”
衛(wèi)子栩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低著頭,輕妍看不清他的表情,可聽著他的語氣愈來愈悲傷,輕妍便想伸出手去安慰他。
這時衛(wèi)子栩抬起頭望著她的眼睛,嘴角掛著勉強的笑意,“你看,旁人看我只覺得我有潑天的富貴與滔天的權力,可這些苦楚,又有誰能得知?倘若我沉溺于悲傷難過中難以自拔,那誰來保護我的母親、我的朋友?未來事難測,那就做好眼前事。前路漫漫不可怕,可怕的是這個人畏畏縮縮,失了走路的勇氣。”
輕妍明白他是在安慰自己,還是用這種自揭傷口的方式,她起身上前抱了下衛(wèi)子栩,“謝謝你啊,太子殿下?!?p> 復而坐下時她看到了西沉的落日,腦中忽然閃出一個詞語,又聯系到衛(wèi)子栩剛才莫名的消沉情緒,他不會是那種會被黃昏影響情緒的人吧?
想到這里,她打算提醒衛(wèi)子栩一句,以后盡量少在黃昏時做決定。她剛要開口,衛(wèi)子栩就開始說起了,當年他是如何遇見司命先生,又是如何組建起他的小團體的事情了。
輕妍起初聽得津津有味,后來越想越覺得不對,這些事情是皇家秘辛吧?衛(wèi)子栩現在情緒低落、腦子轉不過來,不覺得他跟自己說這些有什么,那等他等會兒清醒了之后,會殺人滅口的吧?
“太子殿下,”她猶豫著開了口,“你跟我說這些,不合適。”
她不是太子陣營的人,未來也不想加入任何一方,她想做的,唯有查出案件真相,和幫母親斗贏妾室。
于是衛(wèi)子栩沉默了下來,安靜地坐在那里,周遭散著淡淡的悲涼。
輕妍心中不忍,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fā),“肚子餓嗎?我去給你煮碗面?”
衛(wèi)子栩只束了一半頭發(fā),下半部分散下來,上半部分扎了一個小揪揪,沒有束冠,摸起來軟呼呼的,像極了她養(yǎng)的那只銀漸層。還挺舒服的,輕妍沒忍住,又多揉了幾把。
突如其來的觸碰讓衛(wèi)子栩怔了一下,摸他頭發(fā)做什么?這可是親密動作啊,難道她真的對自己產生了傾慕之情?
他臉頰上浮現出一片微紅,叫住要走的輕妍,“我不餓,輕妍姑娘不用操勞了?!?p> 輕妍重新坐下,另想別的方法哄他開心。于是她把原來看過的那些有趣的案例,編造成了這個時代發(fā)生的趣事,一一講給衛(wèi)子栩聽。
直到夜幕降臨時,衛(wèi)子栩起身告別,“我要走了。”
輕妍一愣,“去哪兒?你不在這里住了?”
“今時不同往日,不給輕妍姑娘添麻煩了。之湛已另找了一處住所,我們打算明日啟程回京?!?p> 其實之湛早就找到了住所,昨晚問出之羽的下落后,他就可以離開了。
但顧忌著輕妍從未見過血,恐怕會走不出陰影,這才留到了現在。如今輕妍的精神狀態(tài)已經好多了,他也就能安心回京了。
“哦……”他要走了啊,輕妍有些失落。對啊,他是太子,和她不是一類人。
輕妍站起身,走近抱了他一下,“希望你以后一切順利,千萬別再掉到別人院子里,讓人撿回去了。”
她沒留意到,這話里帶了幾分占有和約定的意思。
衛(wèi)子栩伸手回抱住她,嗅著她發(fā)間的花香,“我們還會再見面的?!?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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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衛(wèi)子栩回到他在桐城的臨時住宅后。
風煊見他自回來后,嘴角的笑就沒落下來過的樣子,不禁打趣道,“聽母親說,最近皇后娘娘有意要為你選妃,你若是有了心上人,盡管先去跟娘娘知會一聲啊。不然到時娶回來一個不歡喜的女子,可是要后悔一輩子?!?p> “嗯,你接著說。”
風煊有些興奮,“從前還真沒想過,有生之年能親眼見到你喜歡上一個女子的模樣,今日可算是得償所愿啊。子栩你說,那姑娘都喜歡些什么,我好早早備下你成親時的賀禮。金銀珠玉、綾羅綢緞都好說,只是太過俗氣……”
“我沒讓你說這個!”衛(wèi)子栩一臉無奈,“你來之前,京中局勢如何?”
“哦哦,這個啊。”風煊神色嚴肅起來,“祚王被外派離京,明日啟程去南邊盯著賑災。幾個他那邊的大臣手腳不干凈,被查出來貪過不少銀子,如今已經進了牢獄等候處置。這么一敲打,旁的人也就消停了?!?p> “這次還要多謝謝你,若是沒有你的那一批影衛(wèi)……”
“打??!說什么謝呢?你我自小一起長大,一直以來不都是互幫互助嗎,這會兒知道謝我了,當初搶我烤肉吃的時候可沒見你這么客氣!”
“咳……風煊你莫要忘了,那條鷹骨鞭還是你從我這兒奪去的。當初你可是信誓旦旦地跟我說你要學習使鞭子,可現如今學了幾分了?怕是那鞭子上都積了一層灰了吧?!?p> 風煊臉色一僵,轉而又恢復了笑容,“好了好了,往事不必再提。你鐘意的可是那位鐘姑娘?”
“是她,我已經像母后請旨賜婚了?!?p> 風諶心中的大石落了地,“那就是說,不考慮歐淑離和段云婉了?”
歐淑離、鐘輕妍、段云婉,都是他們當初篩選出的,最合適做太子妃的人選。
衛(wèi)子栩點頭,抬手覆上右肩的傷,“自然如此。”
原來心動是這樣的感覺,像濃云被風吹去,月光輕輕落在湖面上,湖面上浮起的薄霧和月色相融,一片朦朧與安寧。
他還在回味方才的那個擁抱,以及這幾天里和輕妍相處的畫面,以至于絲毫沒有留意到風煊眼里的笑意。
回味完畢后,衛(wèi)子栩宛如一個愛情軍師,開始開導起了風煊,“既然你喜歡歐淑離,那為什么不去向她表明心意?不然也不會被具言笑話這么多年?!?p> 風煊嘆了口氣,“行軍打仗太危險,不知什么時候就人頭落地了,我不能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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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明晟宮城,鳳棲殿。
用過午飯后,皇后有些倦了,她放下手頭的賬冊,由宮女扶著去暖榻上小歇了一會兒。
最近幾日,皇后睡得都不算好,先是擔心衛(wèi)子栩的安危,接連兩日難以入眠。衛(wèi)子栩脫險之后,皇后又收到了他派人送來的信。
信里說的是,他喜歡上了一個姑娘,戶部尚書府的嫡女鐘輕妍,家世相貌才情都是好的,而且她做太子妃也有助于大業(yè)。希望她能和鐘夫人商量一下,盡快定下婚期。
自家兒子從未主動說過喜歡什么,更別說明晃晃地據為己有了,所以他對這鐘姑娘,肯定不單單只是喜歡??磥硎窃谒睦镉辛朔至苛耍檬?,真是是好事,兩人日后若成了婚,子栩的笑也比現在要多了吧。
收到信的這晚,皇后激動到了天色破曉,才勉強睡了一小會兒。再之后又是各宮問安,又是處理中饋的,直到現在才得了空閑休息。
快要入夢之時,皇后忽然想起來,這位鐘輕妍,她只見過寥寥幾面,還不知道她的品行如何。這怎么能輕易賜婚呢?
她坐起身來,叫來心腹合歡姑姑,“合歡,去一趟戶部尚書府上,讓鐘夫人明日進宮,同本宮說說話?!?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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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明晟宮城,飛鸞殿。
此時宮人們已被屏退,大殿之上只剩兩人,坐在上首的女人約莫三四十歲的樣子,生得嬌媚動人,是皇帝在這后宮之中最為寵愛的夏貴妃。
“太子在桐鄉(xiāng)遇刺的事,是母親做的嗎?”說話的男子生了一副好皮囊,眉眼溫潤如水,鼻梁和下頜的線條干凈冷冽。
夏貴妃的語氣不忿,“沒想到這次還是讓他逃了,祚兒你放心,今年秋后圍獵時……”
“說了多少次了,我不想要那個位子!”
似是無法忍受這種周而復始的無效溝通,衛(wèi)子祚突然爆發(fā),手邊的杯盞被他擲在地上,茶水糕點散了一地。
“我根本就不想做皇帝,別用你的喜好綁架我的自由,也別再用我的名號去做那些齷齪的事了!”
他的聲音嘶啞、雙目赤紅,如一只被逼到絕境無路可退的小獸。
“日后你做了皇帝時,就會明白我如今的良苦用心了?!毕馁F妃不為所動,抬手撫平了華服上的褶皺,“平州的那位白姑娘進宮了,你不是很喜歡她的詩詞嗎?明日你就去平州了,讓她陪著你去吧?!?p> “予泠。”她喚了一聲,于是一位青衫女子從屏風后走出,款款施了一禮,“見過祚王殿下?!?p> 衛(wèi)子祚并未看向那個方向,而是將心中的想法一股腦地倒了出來,“若你日后依然這么做,我就去向父親請旨,求他把青州的封地給我,此后我就在青州了此余生,再不回京。”
說罷,他甩袖離開,白予泠未有猶疑,向夏貴妃施了一禮后,跟著衛(wèi)子祚離開了飛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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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京城,明晟宮城,紫宸殿。
殿內此刻彌漫著一種詭異的氣氛,空氣似乎凝滯住了一樣,殿里的人皆是低頭不語、心事重重的模樣?;实坶L時間的沉默,使得他們心里的那根弦繃得愈來愈緊。
終于,皇帝嘆息一聲,“當真如此?”
風煊一臉嚴肅,“陛下,確是如此?!?p> “竟會如此!竟會如此……”
皇帝猛地站起來,怒火中燒身體發(fā)抖,好在他尚存幾分清醒,復而正色對風煊道,“這件事情,就爛在肚子里吧。”
“臣明白?!?p> “退下吧?!?p> “是?!?p> 風煊答道,隨后闊步邁出殿門,腳步聲遠了后,紫宸殿里又恢復了方才的死寂。
又是重重一聲嘆息,皇帝似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表情木然地癱坐在椅子上。
風煊是不可能騙他的。
雖說他與太子自小一同長大、關系極好,可風家世世代代皆是忠良之輩,定然不會做出欺君之事。風煊這孩子的秉性他也清楚,辦事一向穩(wěn)重。
更何況,還有證據在此!
子祚啊子祚,你怎么就做了這等糊涂事呢!
謀害手足兄弟,這是何等嚴重的罪名,若是傳了出去,日后你還怎么繼承大統(tǒ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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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鐘府,竹園書房。
鐘夫人徑直走了進來,淡淡看了一眼房中的丫環(huán),那丫環(huán)便放下茶水,自覺退了出去。
“皇后娘娘召你進宮,都說了些什么?”鐘千玄問。
鐘夫人沒接他的話,自顧自道,“中秋節(jié)快到了,我要接輕妍回家?!?p> “我說過了,她頂撞長輩在先,一日不跟周氏道歉,就一日不許回來?!?p> 鐘夫人品了口茶,笑道,“我已經派人去桐城了,只是通知你一聲。”
鐘千玄咬牙切齒,“夏沅,你別太過分了?!?p> 夏沅,也就是鐘夫人,笑得更燦爛了,“我還有更過分的,不然我把那些你貪銀子的證據交給御史大人?”
鐘千玄徹底偃旗息鼓,一言不發(fā)地出了書房。
鐘夫人獨自喝完了一盞香茶,并沒有為自家女兒要回來一事感到開心,而是思索起了一件更要緊的事情。
今日皇后問她阿妍可有婚配,似乎是想為阿妍和太子賜婚。聽皇后的語氣,阿妍和太子是情投意合的,可問題就在這兒了,阿妍何時結交的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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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鐘鼎樓后門。
一位身著錦衣的婦人從馬車上下來,她手里拿著一幅卷軸,看門人見此,便恭恭敬敬地把她迎了進去。
進門即是院子,一中年男子正在此處練劍,招式間盡是殺氣。
“門主,”看門人抱拳行禮,“客人來了?!?p> 那被喚作門主的男子收了動作,“這位夫人隨我來吧?!?p> 穿過一道垂花門,又走了幾段游廊,二人就進了一間正堂。這屋里陳設與一般人家截然不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掛在墻上的幾幅畫像,再往下瞧,每幅畫像下的桌案上,都擺放著數額不等的銀兩。
有的畫像上有用朱筆畫的叉號,同時對應的桌案上的銀兩也隨之不見了一半。那位門主見此,便取下這些畫像,卷好放到一側的架子上。
而這樣的架子,已有七八個是放滿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