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輕騎過紅妝，十里長街出江安，長亭短亭，施施而行。
交代秦小蘭要盯著程四置辦花燈，程讓就帶著陸知夢出了門。秦文蝶一事，并非三言兩語能說清。
正是清明時節(jié)，順道采買香火紙錢，陸知夢也就明白，這是要去秦文蝶墳前。
平地入青云，孤山繞大江。陸知夢抬眼望高峰，不是南朝故土，卻要生生記在心里，以后，怕是要在這龍圖傾盡余生。
“這是何處？”湛盧劍半藏于羅袖間，陸知夢輕聲出言。
程讓將白馬牽到江邊栓在樹上，望一眼峰頂，心思也沉重：“這是石公山，她就葬在天河峰上。此前我本不想來驚擾她。但如知夢你提點，人言可畏，此事不平，想必她也不得安寧?！?p> 陸知夢聽這語氣，像是別有所指：“公子有負于她？”
“都說是我逼死了她，我若推脫，那便是有負于她了。其中雖有陰謀，但大錯終究在我?！?p> “南朝古話，‘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難怪公子不去分辯是非?！?p> “我?guī)闵先??！辈挥煞终f，程讓摟過陸知夢飛身而上，踏足于林木之巔，不驚山雀，不擾落葉。在天河峰下落步成行，以敬亡魂。
高山石林，鐫刻詩畫。行走其間，倒是多了古賢，少了風雅。
石林盡處有碑文：石公天河神仙閣。
陸知夢尋步往前，拾階而上有高臺，再看龍圖山岳，竟是如此迤邐風采：“這等好去處，江安詩會竟無人來顧，真是枉費山水盛情?！?p> 程讓相隨半步，入眼是千年蒼松：“我將文蝶葬在天河峰上，此地就無人再來了?！?p> 山高云闊，心照長天，陸知夢拂袖轉(zhuǎn)身，回望人間：“世故里看盡人情，人情里難逃世故，想我南朝，不外如是。治國治軍，治民治心，治軍容易治心難。天意尚能揣測，防不勝防卻是那人心險惡?！苯缴琊?，諸多惆悵，故國有夢，千里之外青天上。
程讓聽著陸知夢心緒所向，怕又陷入悲傷，便是老生常談：“是非不必愁，萱草能忘憂。知夢看這蒼松，活了千年，仍是自在?！?p> 收起心緒，陸知夢細看這蒼松經(jīng)年，登云參天，也無所幸，也無所怖，是孤傲無言，便也覺著程讓說得在理：“公子所言極是，玉樹千年松，何懼往來風？兵來且將擋，水來有土掩。倒是知夢平添閑愁，太過善感了?！?p> “走了?！背套尃科痍懼獕?，從石壁天梯登云而上，猶有十數(shù)丈。
拂袖撩撥云霧，偷得片刻癡醉，陸知夢不再藏起淺笑容顏，看得程讓停步流連：“若在此處有青虹劍舞，公子我也是不枉此生了?！?p> 一句感慨惹來陸知夢別開珠簾，撥唇輕笑：“先去拜祭前輩。”
程讓倒是不解深意：“前輩？”
陸知夢也不替程讓解惑，只道是：“走了?！?p> 石公山，天河峰，云階之上有仙蹤。程讓緩步而行，笑看仙蹤奔向云屏。
陸知夢驀然站定，云屏之下云潮生，流作天河浮沉，閉目看風景，不在眼，而在心。青絲撩撥流云癡纏，白衣吹起回風驚寒。
程讓走過來，聽得一句“此處若能煮茶，還真是逍遙神仙?！保沩樋谠噯枺骸爸獕粝胱錾裣?？”
“天地逍遙，福壽無盡，知夢是沒那個命。”任寒風吹襲，良久才睜眼，陸知夢隨著天河流云看遠，難得是舒心容顏：“公子，知夢有一事不解。”
程讓順著流云看去，再回頭來問：“何事？”
“龍圖風物，有似南朝，卻又有別南朝，這是為何？”
沉吟之下，也無明言，程讓只是如實說來：“此事我曾仔細問過龍尊，然而龍尊卻也不知，只說是天地秘辛，神仙不問。”
程讓說得煞有其事，說不明白也翻入細思，是個認真樣子。
陸知夢回看云屏，聽得如此對答，淺淺吟笑，對釵頭弄影，多有自嘲：“連神仙都不問，知夢實在是太狂妄了?！?p> 程讓回過神，在天河岸邊迎風而立，抬手揮開身前云潮，只見懸崖不見底。盤腿坐下，云潮又涌來，沒了縫隙，有附和之語：“若說狂妄，可不是知夢你一人?！?p> 陸知夢也在程讓身側(cè)坐下，倚著臂膀，說著私話：“知夢一時貪戀風景，卻是沒能先去給前輩上香，真不懂事?！?p> “知夢為何稱文蝶做前輩？”
閉目思量，嫣然調(diào)笑，陸知夢只搖頭說道：“女兒心思，公子不懂才好。”
長劍朝西人朝東，天河夕照云潮紅。曾經(jīng)相思，如今相依，最怕轉(zhuǎn)頭空。
安然于天地間，卻是聽得陸知夢沒來由一言：“公子，若是知夢以后不如公子心意，公子是否會拋下知夢離去？”
從云袖溫柔牽手，再看天邊，程讓這對答能消愁：“公子心意，無非知夢，若非知夢，一切成空。抬頭是空，低頭也是空，公子清高自傲，就像千年蒼松。”
陸知夢猛然回頭，相望眼前人，迷離于深情，沉醉于言行。想要看入心底，卻幾度垂眸；想要說些言語，又幾度封喉。
除開七月別院相處半年是真切，陸知夢對程讓所知其實不多。但機緣巧合，程讓算是對陸知夢有救命之恩，倒是憑添了幾分信任。
曾經(jīng)強求不來，如今卻在咫尺徘徊。想想此去經(jīng)年，余生都能相伴，輕輕動唇，卻收住聲息，但掩不住是心潮似云潮涌動，臉色比天色更紅。
程讓落入伊人眉眼，自己也在其中流連，已似意亂情迷，忘乎所以。
心思未定，程讓就緩緩靠近，眼看就與紅唇相印。陸知夢忐忑閉眼，卻又在剎那出手，擋住他前臉，倏然站起身，跑到一邊：“公、公子容知夢想想，想想。”甚至都忘了地上湛盧劍。
此情此景似乎也不合時宜，牽起陸知夢，在耳畔溫言細語：“余生還長，公子陪你一起想?！?p> 本是前來祭拜秦文蝶，也將其中來龍去脈細說明白。程讓一抬手，氣機牽引，湛盧劍就已在掌握。陸知夢心潮未平，顧左右而言他：“公子武藝，真是登峰造極?！?p> 程讓坦然一笑，該去上墳了。
黃昏夕照，不忘天河流云；舊事重提，才知龍圖風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