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了吧?父親對外宣稱女兒走失。其實(shí)哪里是走失,自家人都知道,姐姐是跟著馬羌的那男人出奔了。
姬亶伸出雙手,出來快兩旬,十個指甲已經(jīng)有些長了。以前姐姐在時(shí),他的指甲都是姐姐幫他打磨的。那時(shí)姐姐多胖啊,她總是輕聲哼著歌,一面拿著礫石耐心打磨著他的指甲。磨著磨著,就有一縷頭發(fā)滑下來垂在她臉頰側(cè)邊,一顫一顫的那么礙眼。姬亶伸出手,頭發(fā)沒捋上去,姐姐卻不見了。
現(xiàn)在不能想這些。姬亶抹了把臉,亂糟糟的腦子重新冷靜下來。逃羌的身份還沒搞清,姐姐又出現(xiàn)了。這事兒真是越來越亂。正思索間,一串長長的低鳴聲穿過重重密林飄了過來。木頭驚呼道:“三公子!是咱們旅!”
邠旅的這些族兵與別地不同,別地族兵互相通訊都是用方便攜帶的骨笛,而邠邑族兵則是吹陶塤。邠人善稼穡,每年三季務(wù)農(nóng)一季練兵。練兵時(shí),邠侯每日清晨就在城中高低吹陶塤來召喚族眾,所以木頭認(rèn)得這聲音。
塤聲連綿不絕,一長三短。這是姬亶和忠叔約好的暗號,哪方有變就吹塤互相告知。聽了一會兒,姬亶臉色慢慢變了。木頭忙問:“是軍中有事嗎?”
“有一行殷兵馬上趕到,讓我倆去會和?!?p> 木頭罵道:“這殷人怎么一會兒一改主意??昨天說讓咱們循勢捉拿,今天又親自派人過來,那他們早自己來不行嗎?!讓咱們在林子里喂蟲子呢?”
也是奇怪,那左射亞的吩咐前后不一,先前讓他們謹(jǐn)慎捉活的?,F(xiàn)在又扎著架勢要滅口,也不知這幾天軍中發(fā)生什么了。姬亶搓著下巴飛快地轉(zhuǎn)著主意,那個叫棄的男人一定很重要,能惹得殷人和巫族一起出手。不行,自己一定要先下手截胡。
況且現(xiàn)在還多了姐姐母女倆,一定要想個周全的辦法。
頃刻間,姬亶就拿定了主意。他叫木頭附耳過來囑咐著,一開始木頭有些茫然,姬亶便一點(diǎn)點(diǎn)重復(fù),直到他完全搞懂為止。
掏出陶塤,木頭鼓足腮幫子開始吹。遠(yuǎn)方的塤聲立即停了,靜靜聽著這邊傳回的訊息。斜陽似血,姬亶看著姐姐遠(yuǎn)去的地方嘆道:“沒辦法了……”
這塤聲也傳到了馬羌眾人耳中。肥肚原本墊著腦袋躺著養(yǎng)神,聽見這聲音一個機(jī)靈坐了起來。他吐掉嘴里嚼著草芽,仔細(xì)分辨著,嘴角的一點(diǎn)綠沫也顧不上擦。
塤聲逐漸低下去,其他人各個面露不安。唯獨(dú)老族長盤膝靜坐一言不發(fā),沫二叔守在他身邊側(cè)耳聽著,嘴唇繃成一條細(xì)線。
“兄長,這聲音~~”沫問。
“大概是追兵!”老族長舒開雙腿站起來:“熄火快走!牤呢?回來了嗎?”
“沒有?!?p> “哎哎還沒呢!”
吊梢眼已經(jīng)張望半天了。他跑幾步又退回來,來來回回打著轉(zhuǎn)兒。突然看見了什么,他跳起來喊道:“回來了回來了!牤子哥回來了!”一面撇著腳板跑去迎他:“哎呦我的哥你可回來了。追嫂子也不叫我一聲,族長也不讓跟著……唉…………嫂子呢?”
吊梢眼踮腳往后瞅,牤一胳膊拐住他脖子往回拖:“就你話多!”他大踏步朝父親跑去:“父親,這塤聲怕是追兵在傳信吧?!?p> 兀沉著臉點(diǎn)點(diǎn)頭,:“快走!”
眾人立刻出發(fā),沫二叔趕在前面探路開道,其他人兩兩結(jié)對緊緊跟上。此時(shí)得太陽已經(jīng)沒了力氣,從樹梢頂上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下滑,紅黃色的光被濃密的樹冠子切割成一縷一縷照著這群疾行的羌人。人人步履匆匆,都沒了打聽離嫂子的心思。反正要娶她的又不是咱,走了就走了唄。
走在最后的牤回頭看了看遠(yuǎn)方,老族長停下來等著他,胡子被風(fēng)吹得微微擺動:“周族是大族,她回去比跟著我們強(qiáng)?!闭f著拍了拍兒子。
這一拍打擾了牤,他胸腔里翻江倒海,卻不是為了嫂子。
是為那巫女。牤從沒見過這樣的女人,通身的殺氣,那眼神看自己像看只蟲子一樣!他牙齒咬得咯咯響,還從沒有女人這么輕視過自己!真想掐住她的脖子,扯爛那身白衣,看她還能不能那么鎮(zhèn)定!
牤攥緊拳頭,大踏步離開了。巫鴆,他咀嚼著這個名字,巫鴆,你會再見到我的。
他很快就會后悔自己立的這個愿望。
身后塤聲高高低低,悠揚(yáng)不絕,一行披甲負(fù)械的殷兵循著聲音在林中穿行。走在頭前的行長眼尖,遠(yuǎn)遠(yuǎn)便看到了鼓著腮幫子吹塤的木頭和他身邊的姬亶。
二人相互見禮,姬亶也不忙著帶路,跟這行長套起了近乎:“辛苦辛苦,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按說旅長比行長高一級,但這行長言辭態(tài)度毫不謙遜,一挺胸脯大聲道:“在下行韋,殷地韋族族長。這些都是我族好男兒?!彼葎澚艘幌律砗蟆?p> 大邑商的鄙視鏈?zhǔn)莾?nèi)服瞧不起外服。即使邠邑比韋族大得多,也因?yàn)檫h(yuǎn)在外服西土一直被當(dāng)作邊鄙下邦。姬亶毫不在意行韋的無禮,連連恭維扯著閑話。行韋愈加不耐煩,截住話頭問道:“有左射亞急令在身不敢耽擱,還請旅邠趕快帶我等尋到那逃羌才是?!?p> “行韋放心,那人就在這附近。”姬亶為難道:“只是情況有些變化,還沒來得及跟蒙侯回報(bào)?!?p> “什么變化?”
姬亶嘴巴一撇,憂心忡忡地說:“那逃羌腿腳甚快,我旅中兵士不耐山路。我二人脫隊(duì)先走,一天一夜才趕上??赡翘忧季尤缓蛶讉€馬羌人混在了一處。我們二人怕不是對手,只好遠(yuǎn)遠(yuǎn)跟著等待援兵。”
馬羌人有什么可怕的?羌人不過就是大邑商祭祀用的兩腳羊罷了!行韋瞪著姬亶,心中愈發(fā)看他不起:“旅邠莫怕,只交給我便是。我韋族雖不是豪邑大族,在殷地論起田獵功夫那也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摹L焐辉?,還請旅邠趕緊帶路?!?p> 姬亶微微一笑,躬身做了一個請的姿勢:“這邊?!?p> 行韋招呼一聲,殷兵們順著姬亶指的方向疾行而去。行韋昂首挺胸地走在前頭,他很有信心,不管是誰和那逃羌在一起,他都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