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苗烈烈,諾大的祭祀場被陽光曬得灰白。塵土飛揚的炙熱氣浪中,火堆旁觀禮的眾人滿頭是汗,分不清這熱量是來自太陽,還是正在炙烤犧牲的柴堆。
周人祭祀重嗅味。郁酒潑地、犧血灌柴、再配上柏枝和香樟樹葉,使得幡柴焚燒犧牲時的味道諸味混雜,熏人腦門。舌有些不慣這味道,可當(dāng)著這群周人的面又不想示弱,于是硬著頭皮跪得紋絲不動。實在嗆得難受,他只好繃住呼吸,瞪著那群圍著火堆起舞的周族群巫分散注意力。他們跳的是震懾四方的萬舞,步伐果斷動作凌厲,整個舞蹈殺氣騰騰。這倒是正合他的胃口,看著看著,舌竟一時忘了難受。一旁的蒙侯更是瞇著眼在膝上合起了拍子。
彼時鼓管齊鳴,鐘磬不絕。群巫也舞到了最后一個高潮部分,姬離塵頭戴插著高高鳥羽毛的黃銅面具走向火堆前的祭臺,群巫口中吶吶呼喊,腳下狠狠踏地,似是催促又像助威。外側(cè)廊廡下的銅質(zhì)鐘磬音階節(jié)節(jié)攀升,終于在姬離塵行至火堆前時敲響最高音。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這余音行將飄散在空氣中時,姬離塵廣袖一揮,敲響了祭臺前那面形制猙獰的蟒皮大鼓。
“咚咚咚咚”群巫發(fā)一聲喊,互相交握雙手拉成一圈
“咚咚咚”群巫一起低頭,伸臂向前,弓腰向后。
“咚咚”群巫松開彼此,雙手交疊在頭頂,再次倒退
“咚!”最后一聲鼓聲敲響,群巫全體匍匐在地。正當(dāng)舌以為結(jié)束了的時候,這些人驀然發(fā)喊,嚇他一哆嗦。
“皇皇上天,神葆有德!
我稷燭矣,式禮莫衍!
爾饗既將,莫怨具慶!
大小稽首,皇天壽考!”
待最后一個字的尾音徹底消散,祭祀場中只剩下火焰遇到柴禾結(jié)疤時發(fā)出的咔吧聲,所有人人都在這肅穆的威壓下失了聲。姬離塵環(huán)視一周,緩緩將雙手合于額前,淡淡道:“祀成?!?p> 眾人這才如夢初醒,相互攙扶著起身。起舞的群巫靜靜離場,另有一眾年輕巫族上前清理善后。
事畢,舌想立刻離去,可是主帥卻拉著公類說個沒完沒了,他只好沉著個臉陪在一旁。正心煩氣躁,行韋偷偷溜了進來,趨到他身邊耳語幾句。舌的三角眼猛一翻,迸出一豆亮光。接著也不管禮數(shù),對蒙侯公類告了個罪,帶著行韋急急離去。
車輪聲粼粼遠去,蒙侯這才收了笑容。此刻接近大食,姬亶進來奏請眾人乘車回侯公府,那邊已經(jīng)由姜夫人準備好了祀后宴饗。蒙侯擺一擺手轉(zhuǎn)向姬離塵:“先等等,蒙還有一不情之請。望宗伯允肯。”
“侯爺請講?!?p> “能否幫我再卜一卦?”
“所問何事?”
蒙侯清咳一聲,目光閃爍:“事關(guān)犬子?!?p> 他沒有看到,主殿上有一白袍女子一閃而過。姬離塵瞥了她一眼,低頭道:“尊命,離塵這就前去準備。”
一日三卜,蒙侯不由得有些恍惚。
陽光撞過大殿的雙層茅草頂,把短短的影子留在廊廡上。那影子不是黑色的,倒像是裝糧食的灰陶廣口甕那樣透著深灰色。蒙侯移開視線,他不喜歡那顏色。那樣的灰陶甕在是最下等的眾人才用的。
他絕不能讓自己的兒子用灰陶。
半生征伐,蒙侯一直以為世上只有開疆拓土是難事。只要自己族眾繁茂,族兵強健勇敢,即使在大邑商的王庭里也能占有一席之地,直到那天他帶著小兒子去蒙國邊鄙村邑里田獵巡查。
這一天他眼錯不見,4歲的小兒子就和一個農(nóng)夫家的5歲孫子玩了起來。小孩子原本就好奇,他跟著農(nóng)夫?qū)さ侥羌依锏臅r候,小兒子正好奇地扒著那家人半埋在灶邊的灰陶甕探頭。
“這是什么啊?”
“是糧甕呀。放糧食的。你們家沒有嗎?”
小兒子搖頭,把一只手指含在嘴邊,繞著糧甕轉(zhuǎn)了半圈:“里面的東西很貴重嗎?”
“當(dāng)然啦!這里面都是黍子呀!喏,我抓一把給你看。”
陶翁露出地面的部分不高,小男孩輕松就抓出來一把。他把捏緊的小拳頭伸到小兒子面前:“喏,你看。”
金燦燦的黍子落在小兒子手里,娃娃激動得雙手捧緊了翻來覆去得看。還是頭一回看見沒煮熟黍米?!巴圻@可太好看啦!”
“好看算什么,我娘說啦,只要有這個糧甕在。我們就不會餓死?!蔽磥淼男∞r(nóng)夫驕傲地挺起胸脯。而蒙侯的小兒子則著了迷一樣看著那灰撲撲的陶翁。兩個出身完全不同的小男孩一左一右趴在灰甕邊上,嘻嘻哈哈地撫摸著那甕的大肚子。
這場面讓蒙侯大怒不已,他強行拉走了哭鬧的小兒子。那之后沒多久,干旱爆發(fā)了,國內(nèi)郊鄙的收成少了一半。最后就連侯府的供應(yīng)飲食也受到了影響,小兒子天真地安慰他:“父親您別發(fā)愁,等我長大以后也去找一個陶甕,有它在就不會讓您和母親挨餓啦?!?p> 蒙侯抬起頭盯著大殿的橫梁。漆成紅色的大梁橫貫整個殿頂,幾根顏色同樣鮮紅的立柱從地面升起,承托著這擎頂之梁。多像自己,蒙侯苦笑一下。半生拼殺,無論多累都不能倒下——就因為他是整個蒙國的支柱。妻兒們、孫侄們各個都要靠他去供養(yǎng)。
他年近半百,早已把自族內(nèi)務(wù)看得明白:如果他是那根承擔(dān)殿頂重量的大梁,那長子呂和次子爭就是支撐自己的最大兩根立柱。只要將此二子的前程安排明白,其他兒女多少都可以有所依附。
這次他任命長子為旅長,領(lǐng)了一半精銳去馬羌震懾,出發(fā)之前左射亞給他做了詳細的指點,每日諜報送來的結(jié)果都挺順利??墒亲蛉找惶靺s沒等到馬羌的消息,蒙侯不免有些擔(dān)心——寧可虎神的怒氣降臨在自己身上,也不要波及兒子??!
殿中,6個族巫哼唱得讓蒙侯心煩,而姬離塵已經(jīng)開始烤灼龜甲了。
“但愿無事。”蒙侯耐著性子等待卜兆。
他沒有發(fā)現(xiàn),就在自己盯著龜甲的時候,一個纖細的影子藏在通往偏殿的側(cè)門后已經(jīng)觀察了他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