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想辦法逃出去,棄沉默地觀察著四周。
窩棚另一邊的羊圈躁動起來,有幾只羊咩咩叫個不停,蹄子還一直在刨地。不知道是不是對這些俘虜占了自己半個窩表示不滿?;鸲堰叺难词乇怀碂┝耍稽c(diǎn)那個的過來看看沒發(fā)現(xiàn)什么,便罵了幾句,接著回去聊天。
天色徹底黑了,幾顆星星釘在頭頂上兀自閃著寒光?;鸲堰吷咸珶?,倆熏育看守往后挪了挪,靠在羊圈柵欄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棄豎起耳朵聽他們說話,熏育人口音比邠人重一點(diǎn),但大概意思還是能聽懂。
“哎我說,這里面有沒有看中的女人?挑一個回去給你燒口熱乎的。你那帳篷空蕩蕩的,一個人多冷清?!?p> “嗐,別提這個!我白天就挑好了一個??墒菃斡谙虃飨铝顏碚f這批俘虜不許私分,通通要留著跟邠人換財物。我有什么辦法!”答話這人往火堆里扔了個石子,卡吧一聲響,火光晃了晃。
“哦……那是不好辦……”旁邊這人嘬了會兒牙,再說話聲音更低了。
棄往外盡可能挪了挪才聽見他的話:“聽說咱們這次吃了大虧?單于咸都給邠人抓去了?”
“是死了十幾個人。右古都說是沒料到有殷人在邠邑駐守,咱們沒防備給殺了不少。至于單于咸……他倒不是給邠人抓住的,抓他那小子是個羌人。說是他的女人被咱們抓回來了,要拿單于咸換他女人?!?p> “????”這人哈哈大笑起來:“拿單于咸換他女人?不錯!這羌人倒是對咱胃口,拿單于咸換半個部族都成,他就換個女人!最后呢?換給他了?”
“沒呢,那小子撤退時侯和咱們?nèi)俗呱⒘?。單于咸讓咱們不要動這些女人,等著他來找呢?!?p> “嘖嘖,忒可惜了。不然先挑個年輕漂亮的回去先嘗嘗也行啊……”
二人開始討論女人,棄沒有再聽下去。
看起來熏育這次沒討到什么便宜,邠邑得救了。
太好了。棄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在邠邑的那幾個月是自己這幾十年來過的最愉快的日子。這個淳樸的邑子不該遭劫。
只是現(xiàn)在他得趕緊逃跑,萬一那個羌人找來尋到了自己女人,那他們這些剩下這些俘虜就該拿去和邠邑交換了。沒人贖的俘虜就只能淪落為奴隸。棄逃亡多年,奴隸是怎么回事他再清楚不過。
他輕輕叫醒了小五。白天太累了,小五睡眼惺忪地發(fā)著呆。棄俯在他耳邊小聲說了什么,小五眼珠一轉(zhuǎn),立刻清醒了。
他倆一起瞪大眼睛瞅?qū)γ妫切┭蚋糁攤兣P在羊舍的另一頭。篝火的余光擴(kuò)散到這里也只能照見一個個白色的凸起。小五瞪大眼睛盯著那群羊,拼命辨認(rèn)著什么。棄從懷里摸出一個小小的銅簇,開始割小五腰上的繩子。
麻繩搓得很粗,銅簇又小,棄的大手捏不緊,中途掉了兩回之后才割斷。棄看一下四周,見人都睡著了,那倆看守也沒回頭,便輕聲問:“找到了嗎?”
小五點(diǎn)點(diǎn)頭,棄揉一把他的腦袋:“小心?!蹦泻⒁坏皖^,四腳并用悄悄靠近羊群。
棄開始割自己的繩子,一面緊張地盯著小五的動作。
這羊舍不過是用幾根木頭支著氈草頂棚搭建的,俘虜們分成幾對分別栓在一側(cè),羊群則臥在另一側(cè)。棄和小五的位置離羊群不算太遠(yuǎn),中間只隔著一隊俘虜。小五慢慢地從睡得橫七豎八的他們身邊爬過,一步一頓邁過那些攤開的手腳軀體。
好在這些俘虜們都睡著了,小五終于繞過了這些打鼾的男人和說夢話的女人,順利摸到了羊群邊上。他回頭沖棄舉了一下手臂,表示安全到達(dá)。
棄心中大喜,忙抬起胳膊轉(zhuǎn)了個半圈,手上再一用勁,腰上的繩子也斷開了。他悄無聲息地對小五比了個手勢,男孩立刻貓腰下地向目標(biāo)接近。
逃出薰育部就趁現(xiàn)在了!
夜定人靜,草原只得一片風(fēng)拂蟲鳴之聲。接到棄準(zhǔn)備好的信號,小五便貓腰開始接近目標(biāo)。
幾只被吵醒的羊不滿意地咩咩抗議,薰育看守聽到了,探頭看過來。棄驚得汗毛都立起來了,一錯眼卻不見了小五。
就見白花花一片羊脊背,哪里有男孩的影子?看守瞅了半天沒發(fā)現(xiàn)什么,懶洋洋說了句大概是哪只笨羊白天沒吃飽,便轉(zhuǎn)了過去。
他一轉(zhuǎn)過去,小五的腦袋就露了出來,原來男孩情急之下把袍子褪到腰上趴在羊群里,燈光昏暗遠(yuǎn)遠(yuǎn)看上去也是一片白。棄出了一身的冷汗,心知不能再拖下去了,便拱起身子等著,只待小五一有信號就立刻行動。
夜深了,四下一片此起彼伏的草蟲嘶鳴。羊圈里蒸騰著羊的膻臭和人的汗臭,棄保持著隨時起跑的姿勢。汗水把長衣粘得貼在了身上,他也不拽,生怕動作太大驚醒了其他人。
往外看一眼,還好,那倆看守依舊背對著羊圈聊天。往前看一眼,羊群里伸出一只細(xì)細(xì)的小胳膊晃了兩下。棄心中大喜,這是小五他倆越好的暗號,就等自己一回應(yīng)就可以行動了。
于是棄嘬起腮幫,學(xué)起了蟋蟀叫。四聲一頓,稍停又四聲一頓,再叫四聲,小五就可以動手了。棄悄無聲息地半蹲起身,打算叫完就立刻開跑。
剛叫出一聲,忽然有只手抓住了棄的腳脖子。
小五正打算動手,忽聽蟋蟀叫聲沒了,趕緊又趴回羊肚子底下。
那手冰涼粘膩,緊緊攥住棄的腳脖。他心頭狂跳,低頭一瞧卻是一個干瘦老頭。這老頭半趴在地下,正仰臉瞪著他,羊舍里黑咕隆咚看不清臉,只能瞅見那倆眼珠溜溜地閃著賊光。
棄小聲哄他:“這位阿公,你莫不是發(fā)了癔癥?抓住我干甚?”
那老頭弓著身子往前蹭,邊蹭便把另一只手也抓了上來。等整個人都抓穩(wěn)了棄,這才壓低聲音開口道:“大大大……大侄子……我知知知道你有……有辦法……要走……帶帶帶帶我一……一起走!”
原來是木頭的三叔公。
這下麻煩了,棄太陽穴直抽抽。這老頭是個老無賴,平時四處坑騙為生,被他纏住的人不出點(diǎn)好處都脫身不得。
“三叔公你睡糊涂了。我睡得刺癢,起身撓癢而已?!?p> “呵呵……呵呵……你少少……騙騙我……不不不帶帶我……走,我……我就喊了啊……那那那小……小孩……可可……可是已已經(jīng)在……那……那……”三叔公下巴沖羊群那邊一樣:“那……那邊……”
也不知道這老頭在一邊看了多久,棄有點(diǎn)惱自己剛才太粗心。可是帶上他?棄瞅一眼老頭微微佝僂的脊梁,這哪跑得快。
三叔公感覺到棄的遲疑,忙哀哀低求道:“棄公子啊,在柳邑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是個好人。平時雖沒空親近,可我心里是把你當(dāng)成木頭一樣的后輩來疼的。你就可憐可憐我這孤老頭,帶我一起走吧。我和你一樣沒人贖,要是留下當(dāng)奴隸,我我……我……我可活不過兩天啊……”
說著便開始半真半假地哭起來。
“閉嘴!”
二人都是一嚇,半晌沒敢動。再一看,原來是旁邊一個胖子,正睡得瓷實被老頭的嗚咽擾得煩躁,翻了個身嘟囔了這一句。
初夏的夜里已經(jīng)熱了起來,小五在羊群里燥得待不住,便開始學(xué)蟋蟀叫催促棄動手。
不能再拖了,棄一咬牙,低頭與三叔公耳語幾句。老頭使勁點(diǎn)頭,棄便開始割他腰上的繩子。
羊圈外那倆薰育看守正在算這次各自能得多少牛羊,忽聽一聲尖叫:“不得了啦!!羊跑啦!!”
接著就聽羊群咩咩叫喚著亂成一團(tuán),二人一回頭,只見那羊群里的頭羊不知怎得翻出了圍欄,正氣乎乎地站在羊圈外扯著嗓子叫。其他羊也有樣學(xué)樣奮力往外面蹦。有蹦出去的,也有蹦不出去摔倒的,有踩著同伴滑倒的,亂糟糟鬧成一團(tuán)。
一個看守連忙去捉頭羊,另一個打開羊圈柵欄跑進(jìn)去查看情況。他剛走進(jìn)羊舍底下,就聽一聲嘶啞的吆喝:“要來殺我們啦??!快跑?。。?!”
另一個年輕一點(diǎn)的聲音叫道:“往羊圈口跑?。 ?p> 那些邠人俘虜一下子全都哭叫起來,紛紛都往羊圈口奔去??词卮笈?,掏出鞭子就往俘虜群中劈頭蓋臉抽下去。
可他越抽,俘虜們就哭喊得越狠??词馗?,追進(jìn)去拼命抽打,忽聽頭頂嘎吱吱一聲細(xì)微的聲響,好像兩縷草灰落在了臉上。他一抬頭,隨即睜大了眼:那茅草頂棚晃晃悠悠,眼看就要塌了!
原來棄早就看出捆綁眾人的柱子是羊舍的支撐點(diǎn),那柱子埋得不深,只要大家一起往同一個方向跑便一定會動搖立柱,立柱一倒羊舍也會坍塌?,F(xiàn)在那幾根柱子已經(jīng)被拽得七歪八扭,頂棚已經(jīng)開始晃了。
薰育看守見勢不妙,連忙揮舞著雙臂大喊:“不許跑!!通通不許跑?。?!”
已經(jīng)晚了,眾人求生心切,有一根立柱率先被拉倒,那十個俘虜摔成一堆,然后紛紛起身拖著柱子一起狂奔。棚頂忽忽悠悠往下一沉,然后從這一側(cè)開始嘩啦啦坍塌下去。那看守連滾帶爬往外跑,可棚子塌得速度更快,頃刻就把他砸在了煙塵底下。
片刻沉默,羊叫聲、人吼聲、哭叫怒罵聲陡然爆發(fā),附近帳篷里的薰育人跑出來查看,羊圈附近亂成一團(tuán)。沒人注意到有三個人影離了人群,往反方向跑去,不多時就被幽深的夜幕掩蓋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