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婦,在邠邑看來是無上榮耀。但對寢漁來說,這只是他為西土之行找的借口。
遠在西土的邠人不知道,商王娶婦并不算什么大事,這屬于后寢職責(zé)之一。商王主政對外,后寢由大王婦和大寢官操持。除了偶爾與一些強族的聯(lián)姻是商王親自授意,平時后寢的管理和補充全憑大王婦和大寢官打理。
今年是昭王在位第三十年,寢漁擔任大寢官也是三十年。這些年來,不管后寢的王婦們怎么更迭,前朝的百官如何來去,寢漁的地位永遠巋然不動。連大宰都覺得昭王對寢漁的寵信有些不可思議。
不過,最得崇信的人往往不是最忠誠的。寢漁此行的真實目的并不是為昭王娶婦,而是為了那個早該死掉的“小王”子弓。
為了防失手,寢漁不是一個人來的。他坐在覆有紋繡布縵的車蓋底下,一邊觀看邠邑和熏育的這場“換俘”,一邊時不時的看看車下的那個少年。
這少年沒有穿殷人的白衣,而是通身玄色。
夏初的天氣,他也用兜帽把頭臉捂得嚴嚴實實,一雙眼睛隱在帽子的陰影里,遠遠看去只能分辨出是個身型纖細的少年人。他倔強地站在刺眼的陽光下,對寢漁幾次招呼上車避暑的聲音置若罔聞。
這少年太搶眼了,即使遮住頭臉也蓋不住那一身的傲氣。不少邠邑少女沖這邊頻頻張望,就連舌也幾次斜眼瞧他。
這些目光讓寢漁很得意,就像是自己養(yǎng)的寵物犬被人夸獎一樣驕傲。他清了清嗓子,笑著跟舌聊起天來:“多射亞,早知你辦事如此果斷,小寢就不必來這一趟了。此次功成,回宮大宰那邊想必就會有封賞下來,先恭喜你了?!?p> 巫鴆把祭祀中砍掉腦袋的那具尸體交給了舌,她一口咬定這就是子弓。至于頭顱,誰知道兵荒馬亂的滾到哪里去了。
子弓身上沒有傷痕胎記,這具光板兒尸首也沒有傷,巫鴆言之鑿鑿,二人只能認為“子弓已死”。只是舌和寢漁又不一樣,舌是真心認為子弓死了,迫不及待地要回去找大宰領(lǐng)賞封侯??蓪嫕O卻不這么認為。
因為他偷偷讓玄衣少年去檢查尸首,少年回來之后搖了搖頭,寢漁便心中有數(shù)了——這個叫巫鴆的,怕是有問題。
但他不想告訴舌,就讓這個鴨嗓子多做幾天美夢,希望越大,絕望就越噬人。寢漁最喜歡看見人絕望,此刻他一面恭維舌,一面悄悄把話題轉(zhuǎn)向了巫鴆。
“多射亞與這位巫女很熟悉嗎?”
一聽這個,舌的肩膀又有些疼。他哼哼了幾句:“還算可以,與她配合蠻順當?!?p> “這樣啊,那多射亞一定要介紹小寢與她熟悉一下,聽聞這位巫鴆可是下一任大巫咸呢?!?p> 舌嚇了一跳:自己調(diào)戲了下一任大巫咸?!他渾身冒汗,趕緊岔開話題。二人在后面聊天,前面的換俘正進行得如火如荼。
邠邑此次一戰(zhàn),左衛(wèi)右衛(wèi)加起來損傷過半。各族各家十有八傷,一時不好從眾人中征調(diào)民兵。無奈之下公類只得求助舌帶著殷兵來助威,萬一薰育人又耍橫還有個第三方力量威懾。
此時天已大熱,寢漁體胖怯暑,坐在車里也是通身大汗,不免抱怨道:“怎么還沒完?這些個人都要回家了還哭哭泣泣的。煩死個人。”
舌解釋道:“您有所不知,這邠邑風(fēng)俗與大邑商不同。換俘是先從眾人換起,最后才是族長宗貴。剛剛派人去問了一下,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交換宗貴了。您再稍稍忍耐一下。”
二人往場中看去,果見現(xiàn)在交換的都是衣衫華貴之人。忽然,舌在俘虜中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忍不住呀了一聲。
他看見了姬芝。
此刻姬芝正拉著阿琮的手低低說話,等著輪到自己。阿琮再三問她:“你確定了嗎?真的不跟他走?”
可姬芝眼中卻只有對面的父母親人。
剛才單于咸帶著人馬一來,父親便詢問自己的下落,待看見她才放松下來。更沒想到母親也跟來了。遠看去都能發(fā)現(xiàn)她憔悴了不少,發(fā)髻也不似以往整齊,巴巴的直盯著她,生怕女兒再丟了。
就連兄長姬亶,一邊忙著和司廩陳在前面查點財物、接納邑人,一邊還頻頻沖自己點頭,寬慰她放心。姬芝滿心都是暖意,這一天一夜的磨難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了。
此刻她壓根沒想到牤,只一心想著快些回到那熟悉的大城中去。高墻重頂?shù)母贰⑹替境扇旱拇笳攀菍儆谒牡胤?。外面風(fēng)光再好,也比不上四重堅實的圍墻讓她安心。
阿琮知趣地閉了嘴。此時眾人和各族長里正都已經(jīng)交換完了,就剩下姬芝自己。薰育這邊清點完了換來的牛羊財物,左谷囊便帶著幾個百夫長趕著車馬牛羊打算回部落里去。阿琮說了句保重,一抖韁繩,胯下馬打了個噴鼻掉頭而去
此次換俘邠邑出價不低:五百牛、六百羊、五十車谷物、一車銅器。用這些換回所有俘虜,不分貴賤。這么省事,單于咸當然樂得同意。此刻只要姬芝這丫頭一回到邠邑那邊,這次交易就算結(jié)束,單于咸就可以帶著族人回去喝酒慶祝了。
這場磨難勉強算是有了個結(jié)尾,熏育和邠邑兩邊都有了些歡騰熱鬧的意思。只是這歡慶與巫鴆無關(guān),她勉強站在這里,只是因為要做做樣子給寢漁和舌看。
好容易熬到現(xiàn)在,巫鴆沒耐心再看他們大團圓,就對姬亶一拱手:“亶公子,小巫先走了。答應(yīng)了今日去木頭家吃酒,寢漁那邊麻煩你敷衍一下?!?p> 她擠入人群,寢漁微微咳嗽一聲,那玄衣少年立刻尾隨巫鴆而去。寢漁笑瞇瞇地繼續(xù)看戲,眼前這事還沒完,他得留下來捧場。
對面的熏育人已經(jīng)放了姬芝,姬亶親自迎上去接妹妹。然而,他剛邁出一步,東邊緩坡上便有一隊車輦呼嘯而來。
所有人都是一驚,不知道殷人打算干什么。薰育這邊更是人人上馬,拉弓搭箭,緊張地瞄著那巍巍的玄色車隊,昨天自己族人就是在這些戰(zhàn)車手下吃了大虧。
可是那滾滾車輪并沒向著薰育人碾來,也沒有朝邠人那邊駛?cè)?,它們筆直地沖向站在雙方正中間的那個小點——姬芝。
姬芝被這動靜一嚇,呆呆站住。在她眼中,黃色煙塵漫天卷來,離自己越來越近。車輪粼粼,馬蹄轟轟,層層戚戈齊備的戰(zhàn)車閃著寒光直撲過來,那氣勢將她牢牢定在原地動彈不得。
忽然間,舌的身影出現(xiàn)了。森森的皂袍甲士中,只有他一個人白衣金甲,端坐在最前端那輛戰(zhàn)車上真有如天神下降。令人膽寒的層層車駕仿佛是一對翅膀,在他身后承托著、忽閃著,頃刻間就到了姬芝面前。
姬芝抬起頭,太陽照射在舌的金色頭盔上,泛起的光太亮,刺得她睜不開眼。一只大手握住了姬芝擋在眼前的手臂,輕聲道:“芝公子,本亞來接你了?!?p> 她瞪大眼睛,只見那天神正對著自己微笑,不免面色一紅,眼圈也跟著紅了。
舌大笑起來,一使勁將她凌空拽起,抱上了戰(zhàn)車。行韋吆喝著御馬,調(diào)轉(zhuǎn)車頭駛向邠邑那邊。眾殷兵跟著一起轉(zhuǎn)向,轟隆隆地一起送姬芝歸邠。
一片歡呼聲中,舌緊緊攬住姬芝的纖腰,在她耳邊低低道:“你的眼睛真美,像是天下都水都容在你眼中一般。”姬芝嚶嚀一聲,把羞紅的臉埋在舌的胸前。
這意外的結(jié)尾看得邠邑和薰育兩邊一起喝彩,寢漁樂得拍起了巴掌,一面問左右:這位讓多射亞傾心的女子到底是誰。單于咸和公類遙遙一禮,各自帶著人馬走開。
南城門外一片喧鬧,車輪聲馬嘶聲牛吼羊叫聲吵吵嚷嚷混在一起,淹沒了一個男人撕心裂肺的吼聲:“小芝?。?!”
紛亂的人群里,牤揪著自個的頭發(fā)跌落馬下。
這一定是夢,小芝怎么跟著別人走了?她不是要跟自己牧馬放羊去嗎?
牤使勁揪著頭發(fā),不疼,不夠疼,肯定是做夢,肯定是還沒睡醒。我要去接她,去接她……牤站起身,搖搖晃晃地往邠邑的方向走去。
棄終于追了上來,一見不好趕緊滾下馬來一把抱住他。牤無知無覺,只一直往前走,那蠻力居然把棄也往前拖了好遠。
這哪行,搞不好這兄弟就瘋了。棄腰上使勁一扽,把牤生生扛了起來,轉(zhuǎn)回頭就走。牤也不掙扎,頭后腳前地搭在棄肩上,全聽不見一邊的單于咸對棄喊了句什么。
在他眼中,邠邑土黃色的城墻顛倒了過來,大張著胳臂迎接那些邠人。而自己被摒棄在外,越飄越遠。
牤最后一眼瞥見的,是一個坐在華麗馬車上的白衣胖子。那胖子張大嘴巴看著自己,幾乎要從車上掉下來。
看什么呢……他迷迷糊糊地想著。
他和棄都不知道,寢漁看見了棄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