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套被摘掉以后,豆有一瞬間的恍惚。
他是早晨出城的時候被戍衛(wèi)抓住的。
今日城門排查強度忽然加大,不讓普通人入城便罷了,就連出城也要經(jīng)過重重檢查。豆一行人不得不分散出城,他帶著四個人從西城門出。
他們運氣不太好,總戍長子啟正巧巡視到西門。豆暗暗囑咐大家沉住氣不要生事,不料輪到他們檢查時,忽然來了個不速之客——連夜從敦地趕回來的子朝。
子朝是來向子啟炫耀自己實力的。論起來他是子啟的二叔,可行事卻比侄子還魯莽。他早看不慣老頭子偏愛大哥的這對兒女,還有傳聞?wù)f老頭子打算把他練好的新軍交給侄子,這哪行!
此次大巫朋在城內(nèi)遇襲,這可是身為總戍長子啟的責(zé)任。子朝覺得這是個打壓子啟的好時機,于是剛進城他就找過來了。
叔侄倆都是帶兵之人,說不了幾句就要嗆火??纱藭r正值起事前夕,倆人又不便直接動手,于是就拿別的東西撒氣。打雞罵狗砸了幾個出城人的行囊,幾個出城的幾乎是逃著出了城門。
剩下倆人時,子朝忽然覺得其中有個青年很眼熟。似乎往自己軍營中送過補給。
這人就是豆,他那一臉凸凹不平的痘坑痘印實在太過鮮明,看過的人多少都能留下些印象。子朝詢問豆進城來做什么,豆笑嘻嘻敷衍了幾句。即將放行的時候,子啟在一旁說了句話,就是這一句話戳了子朝心窩。
“真巧,大巫朋昨晚遇襲。今天二叔治下的邑人就要出城,真巧,他怎么正好在城里?”
其實子啟也就是為了給二叔找不痛快信嘴胡說的??墒亲映瘏s緊張起來——以父親的多疑程度,這話要是傳到他耳朵里,肯定會算在自己頭上。
于是他不顧豆如何呼喊冤枉,蠻橫地將他拿下投入圜土。這時候有錯抓沒錯放的,先關(guān)起來再說。
其實子朝也沒真想過要拿豆怎么樣,只把他往內(nèi)城西的圜土中一扔了事。一上午都沒什么事,直到子畫要看巫鴆膚人,派了寢官去物色人牲。
圜土就是后來所稱的監(jiān)獄,商時大多修在地下。里面陰暗潮濕,蟲鼠橫行,寢官捂著鼻子下來一看,成群的罪奴、死囚面黃肌瘦,就一個豆顯得鮮活有生氣。
于是就被帶來了祭祀場。
豆驚恐萬狀,待視線能聚焦時,他認出了眼前的巫女。
這不是小王的新娘嗎?她怎么在這里?怎么一身巫女打扮?再往遠處看,他看到了涼棚地下被箭簇包圍的大巫朋。
還有旁邊那個嘎嘎怪笑的體格碩大的老怪物。
豆掙扎得更加厲害,一雙眼睛幾乎噴出火來。他看看巫鴆,又看看子畫,口中唔拉拉喊著什么。
當(dāng)然是說不出話來的,一團臟布把豆的嘴巴塞得滿當(dāng)當(dāng),下顎撐得幾乎脫臼。他竭力想說話提示巫鴆,可唯一的結(jié)果是口水順著下巴滴滴答答直流到胸口。
剛才那侍女的眼淚巫鴆都嫌臟,現(xiàn)在豆?jié)M身口水,巫鴆卻不躲不避。
她回頭向子畫行禮,還未說話就被子畫打斷了:“不膚他,我就殺了他。”
射衛(wèi)們齊聲應(yīng)和,一起把弦拉得又滿了一些。
巫鴆攥緊銅刀,腳尖微微挪動。子畫嘎嘎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別做傻事,不等你跑過來這老頭就變成個刺猬了?!?p> “快一點,今日里的樂子就看你的了!”
在祭法中,膚祭根據(jù)犧牲的對象有所不同。若是牛、羊、豬牲,便先殺掉犧牲再剝皮。
若是人牲……是需要活剝皮的。
活剝?nèi)似?,這是非??简炍渍呒记珊托睦硭刭|(zhì)的。在之前,巫鴆膚人無算,從來不覺得有人牲與牛牲有什么區(qū)別。但自從與棄相識,這半年多來,她漸漸有了一些改變。
比如現(xiàn)在,她不愿意膚豆。
但是巫鴆沒有選擇,豆不死,大巫朋就得死。子畫甚至?xí)岩纱笪着髱ьI(lǐng)朋眾投靠他是一樁陰謀。沒辦法,豆必須得死。
巫鴆緩緩轉(zhuǎn)過身,雙手將銅刀舉在額前。豆驚訝地看著她,像是不太明白自己在這里干嘛。
幾年前他應(yīng)征入伍,一仗沒打便被安排到敦地偽裝成農(nóng)夫。如今小王歸來,他正應(yīng)該和大伙兒一起追隨主上征戰(zhàn)沙場,肆意縱橫,滅了那該死的老怪物子畫。
可他此刻在這里是要干嘛?
豆瞪大眼睛看著巫鴆,似是希望她可以解答這個疑惑。
巫鴆平靜地看著他,眸子中似有安慰。她朱唇微啟,豆恍惚聽見兩個字:“不痛?!?p> 下一刻,眼前忽然恍惚起來,豆睜大眼睛越過巫鴆頭頂往上看。此時的陽光正烈,發(fā)白的天空被濃密的樹冠切碎了,割裂成一片片不規(guī)則的圖形,飄飄悠悠地落在黃土地上。
那是他看到的最后一幕。這一幕里,沒有橫戈躍馬的少年。
豆的脖頸緩緩耷拉下來,垂在胸前不動了。他似乎是在看那柄刺入他胸口的精巧銅刀,又似乎什么都沒有看。
他再也不用看了?,F(xiàn)在開始,眾人開始觀看他。
或者說是看他如何被分割開來。
巫鴆輕輕托起豆的頭,從他頸下的胸骨凹下的地方切入一刀,然后迅速拉到腹部。長長的切口像熟了的果實一樣裂開了,意外的沒有血流出,只有一層金色的脂肪。
她伸手,小巫立刻送上另一把刀,這把更要薄更鋒利。巫鴆橫著將這把刀從切口刺入皮下,用力向下分離。很快,豆的胸腹部便像是覆蓋了一層布,但并不是,那是他的皮。
四周開始有人站不住了,巫鴆的動作越來越快,圍觀的人腳桿也越來越軟。兩個侍女臉色煞白地開始干嘔,一個灑掃羌奴便溺失控,被拖了出去。當(dāng)巫鴆把豆正面的皮全部取下交給小巫的時候,一個射衛(wèi)終于忍不住了,匆匆收起弓簇連摔帶滾地跑了出去。
“把他解開,反過來?!蔽坐c冷冰冰地命令道。
于是同樣的程序在豆的背上再來一遍開始。
從頭到位,子畫都看得興致勃勃。他一面看一面還和身邊人討論著,直到最后,所有人都看著場中那具紅白相間的軀體說不出話來,子畫還是看得津津有味。甚至,他覺得有些餓了。
巫鴆捧著人皮跪在他面前,子畫滿意地解散了射衛(wèi)。他叫人把皮拿走,一面讓人給巫鴆擺座。
眼下正是用人的時候,這個巫鴆心性本領(lǐng)都不錯,一定要拉在手中。如今,大巫朋和大巫咸都老了,自己即位之后,正好留下此人輔佐兒孫。子畫舉杯痛飲,開始和大巫朋聊起兩日后祭祀的具體事宜。
棄和豬十三直到晚上才得知豆的死訊。
消息是通過姬亶傳出來的。巫鴆無法出城,內(nèi)城宗廟被子畫團團圍住,巫族人不能外出,只有巫紅的侍女草兒因為是本地小巫,得以出宗廟傳話。
除了豆的死,巫鴆還囑托姬亶轉(zhuǎn)告豬十三:兩日后,子畫要另用活人祭祀。此人一定有些地位,配得起那樣的大祭。至于是誰,她猜測最有可能的是子享。
“想辦法提醒胖子,催他快逃。子畫那人,什么都干得出來?!?p> 但是今夜,南邑人還顧不上子享,豆的死訊摧毀了一些東西。也動搖了豬十三和屠四的信條。
是夜,風(fēng)雨摧城,似有大亂講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