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棄一直在做夢。
充斥著整個夢境的人,是巫鴆。在碎冰一般的浮云籠罩下,巫鴆向他走來。棄伸手挽留她,卑微的向她祈求安寧。巫鴆的身子細膩柔軟,棄在那溫柔中幾番沉淪,最后幾乎哭出聲來。
二人頭頂?shù)纳n穹薄暮涌動,一輪彎月被纏綿的云朵包裹住,幾番沉浮出沒,終于露出了皎潔光芒。
月亮綻放光華那一刻,棄突然醒了。他翻身坐起,想要抓住那朵云??墒鞘覂?nèi)一個人都沒有,除了他自己。天空中沒有月亮,也沒有云,有的只是一輪炎炎驕陽。
后墉里透進來白花花的陽光,把夢境里最后一絲旖旎也沖散了。棄低頭掃了一眼身上,立刻蹦了起來:“來人!來人!”
一個侍女慌慌張張地沖進來,一看見棄的樣子趕緊低下頭,紅著臉道:“小王……可是要更衣……”
“更什么更!”棄也意識到不妥,急忙彎腰撿起衣服胡亂往身上套:“昨晚上誰進來過?我怎么光著了?”
侍女臉上的表情很豐富,想笑和莫名其妙混在一起,只搖頭開不了口。本來么,哪個王子貴胄沒個怪趣味,小王睡迷糊自個褪光衣服,這叫底下伺候的人怎么說?
好在解圍的人來了。婦紋帶著另外一個侍女端著盤匜水器進來了,一見棄這樣子,婦紋便抿嘴笑了。她上前幫棄整理衣服,一面嗔怪道:“夫君,自己起晚了還要怪人家丫頭么?你安寢前說不許人進來,誰敢進來啊。一夜都在外頭等著呢,”
一雙柔荑輕撫在棄胸前,這觸感與夢中全不一樣。他嘆了口氣,搖頭嘟囔道:“是睡糊涂了?!?p> 衣服很快換好了,婦紋不動聲色地收走了榻上那件臟了的內(nèi)裳。棄坐下來,兩個侍女一個捧盤,一個執(zhí)匜,為他倒水盥洗。棄見那銅匜中流出不是清水,卻是黍湯,便嘆了一句:“兩世為人吶?!?p> 這些年流亡在外,整日東躲西藏,盥漱都是隨便找個河溝水邊一撲騰就拉倒。如今再回到玉奴銅婢伺候的位置,棄卻不知為何有些悵然。
“夫君受苦了,這些年怕是正經(jīng)也沒好好修飾過。今日讓紋兒來為你裝扮一翻,以前,夫君最喜歡紋兒為你梳的發(fā)辮了?!?p> 多年分隔,棄早已不再是王宮中講究儀表的翩翩少年,他已經(jīng)知道很些東西遠比這些表面功夫重要。但此刻婦紋一派天真模樣,棄不忍撫她好意,只得閉眼坐了任她施展。
“昨夜太亂,沒有顧得上你。你……在哪里安寢的?”
“夫君真是的,紋兒整夜都在這西側(cè)殿?!?p> 棄一把抓住了她拿著玉梳的手,說話都有些結(jié)巴了:“那那那……”
婦紋一歪頭,嬌嗔道:“可是昨夜紋兒一早便睡熟了,夫君幾時回來的、幾時安寢的,紋兒統(tǒng)統(tǒng)都不知道。一醒過來啊,便已經(jīng)日上三竿了。這不趕快過來伺候小王了?!?p> 棄松開了她,咳嗽一聲掩飾過去:“那,昨夜沒人進來?”
“沒有啊。沒聽到戍衛(wèi)回報。哎,好了,夫君對著水薦看看,好一個大邑商小王呢?!?p> 水面上恍惚一個影子,冠帶高聳,須發(fā)整齊。棄低頭看看身上的錦繡衣衫,自嘲道:“羌奴變小王……”
巫鴆的話忽然貫入腦海:“我讓你做我的羌奴,永不賣你,永不丟棄?!痹捳Z猶在,佳人卻無處可尋了。棄一甩頭,大步走了出去。她是妹妹,不是愛人。昨夜只是夢,這種污垢之事以后絕不能再想了。
時值大食,亳邑內(nèi)外城的人們早已起床忙碌了許久。
一天一夜的變故之后,亳城人已經(jīng)知道亳主易位,城中格局大變。但是這些畢竟是大族貴胄的事,底層小族依然該干嘛干嘛。大市照舊開啟,參市的人們來來往往,趁機囤夠一年的嚼裹比誰當城主更重要。
內(nèi)城那些中級官員也沒有什么變化,亳城依舊有條不紊地運行著。子享一上午都在聽官員們交割匯報,直到大食前夕,才跳起來要親下庖廚為小王和婦好、子妥烹飪宴饗。
做了大司馬的舌已然把自己當成了子享的親信,他哪能看著亳主丟下正事不干,自己下庖廚?于是連番苦勸,終于把子享給拖回了大室。
胖子一臉不高興地悶坐著,舌陪著小心跟他解釋,說婦好大人的意思是大食畢立刻就要出發(fā)去北土。這之前還有器族的問題需要解決,這些事哪個都比做飯重要啊亳主大人。
對了,器族。子享的胖臉立刻皺了起來,亳城千頭萬緒,其中器族是個大麻煩。
當初這百十來名器族人是子畫逼宮時硬要來的,如今子畫已死,按道理應該放他們回去。但是子享也知道,亳城能有今天的繁榮,就是因為打破了銅器只從王都出的壟斷,如今亳城的手工業(yè)如火如荼,四土四方都要往亳地來采買器物。
若是放走了器族人,那亳城衰退是必然的。子享犯起了難。
不止他自己在為器族犯愁。與此同時,棄和姬亶已經(jīng)到了北銅坊。
所有器族人都跪在地上,前排的老人們老淚縱橫,與后面年輕人的不以為然成了鮮明對比。老人們紛紛呼號感嘆天帝庇佑,終于可以返回故土了。年輕人不敢多話,但嗡嗡的嘟囔聲還是匯聚成了一些不同的意見。
棄皺了皺眉頭,對姬亶道:“你當初說他們許多人不想回歸殷地,我還不信。如今看來,確實如此?!?p> 姬亶示意棄借一步說話。二人走得稍遠一些,姬亶鄭重一揖道:“亶有一句冒犯之語,還望小王容稟。”
“說。”
“當初小王還是棄,您考慮的是如何替器族伸冤解困。如今棄成了小王,您考慮的就成了如何控制鑄術,維持王都的地位。若按前者,您現(xiàn)在應該放了這些人,任憑他們?nèi)ネ翁幎疾桓缮?。畢竟器族被商王控制得太勞,即使回去殷地,也是終生不得外出?!?p> “宗子,你最好小心斟酌,你說的商王,可都是我的歷代祖先。”
“是。亶的意思是,您且看巫族,巫術被他們把持上千年,結(jié)果又如何?終有一日是要廣而告之,天下共享的。鑄術也是一樣。不論大王對器族控制得有多嚴格,人能囚禁,但術法是無法囚禁的?!?p> 這個少年的格局未免太大了。棄瞇起眼睛,不動聲色道:“你是要替器族求情,讓我放了他們?”
姬亶目光炯炯:“小王是擔心他族掌握鑄術之后,大造干戈起兵反商,其實不然。因為天下銅錫礦產(chǎn)都在大王手中,小族小邑根本尋不到礦,也沒有能力開采銅錫。有鑄術,沒銅,也一樣對大邑商構(gòu)不成威脅?!?p> 這倒確實,天下銅錫礦產(chǎn)都標注在九鼎之上。沒有圖輦,尋到銅礦困難重重,即使能發(fā)現(xiàn),也少有族邑出得起動輒千人前去采礦挖掘的。
但這些,不該從一個小族宗子嘴里說出來。少年便如此,以后的周族難保會在他引領下興盛成什么樣子。
殺意升起,棄笑了,一只手按住姬亶的肩膀。少年宗子感覺到小王的大手越來越使勁,但又不知為何,只低頭默默忍著,一聲不吭。
棄松了手,轉(zhuǎn)身道:“也許有一天,鑄術不再是我一族之物,會成為天下人共持的技藝術法。但這一天不能由我開啟。”
姬亶失望地耷拉下腦袋,不料棄又補上一句:“但是你可以賄賂我。之前你曾說,若你派人去殷地示警成功,便要大邑商封你父親為西伯。你若放棄這個要求,我便可以考慮放過這些人。”
邠侯只是管控邠地,西伯卻是整個西土的邦長首領。放棄這封賞,等于是放棄對整個西土數(shù)百族邑的控制權(quán)??杉嵵皇浅烈髌?,便立刻跪拜下去:“周族自愿放棄西伯封號。但請小王,放過鑄術,放過持術之人?!?p> “我記得你還未滿二十?!?p> “是?!奔嵅恢佬⊥踉趺赐蝗惶崮挲g。
棄垂目看他,笑道:“送信與邠侯,告訴他,我暫時借他兒子一用。我要你跟在我身邊充作幫手,三年后回歸邠邑?!?p> 大邑商小王向邊陲小族要個人當自己的戍衛(wèi),這可是無上榮寵。只是姬亶一臉迷茫,自己提了如此膽大包天的建議,居然還有幸做小王的戍衛(wèi)?小王在想什么?
見姬亶臉上終于露出了和年齡匹配的表情,棄心情大好,笑著拉起他來。這小子太過聰慧,放他遠走可能未來對大邑商是個禍患,不如留在身邊歷練,行則為我用,不行,隨時可殺。
此時的二人都不知道,后世有一天,姬亶的子孫將再次獲得西伯的稱號。而那時,大邑商頹勢已現(xiàn),一切都晚了。
只是如今,棄發(fā)現(xiàn)自己已漸漸回復到小王這個身份中了。巫鴆走了,說好的浪跡四土也沒了其他可能,棄只能順著父親的意思走下去,繼續(xù)做他的小王。
大食畢,殷軍兩師集結(jié)出城。棄最終給亳邑留下了十名不愿離開的年輕器族人,但那四鼎是必須帶回殷地的。子享喜出望外,一疊聲答應了,帶著亳城百官連連叩謝。
知道棄與亳城人還有些話講,婦好與子妥先行離去,約好在渡口會和。棄帶著婦紋緩步出城,骨叔、骨嬸、屠四直送到城門便站住了,再不向前。
豬十三拉住屠四,似是想最后勸說與自己同行。子享與棄約好,等他從北土歸來,一定親自持鼎為他烹飪一桌上等宴席。
只有舌表現(xiàn)怪異,他最后一個上前,低聲對棄道:“小王容稟,有些事,舌必須跟您提一下。”
棄點點頭。舌再趨近一步,公鴨嗓子壓得更低:“事關大宰?!?p> “自從您三月在西土出現(xiàn),大宰便密令于我,命我務必帶回您的人頭。屬下曾斗膽問過大宰,昭王是否知道此事,可大宰并未回答。如今您已歸位,大宰與昭王日后必定因此事有罅隙,到那時請小王萬萬留意大宰?!?p> 除了母親之死,宰父對自己痛下殺手也是棄心中一團解不開的疑云。只不過舌在臨別才提起此事,就顯得特意滑頭了——他就是心急把自己摘干凈而已。
棄冷笑一聲,沒有理睬舌。夫妻二人作別亳邑,帶著豬十三和姬亶統(tǒng)領的一旅殷兵上車離去。
北土,到了北土見了父親,一切都能疑團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