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棄大步上前,以手加額,行了個肅拜大禮:“父親,您可安好?”
一陣衣袍窸窣聲,昭王扶著婦井坐了起來。那小婦人殷勤攙扶,之后便跪侍一邊恨恨地偷眼看棄。
“余再不好,你就編出花來了?!闭淹跸蛑鴭D井笑道:“莫與他置氣,這是余的長子?!?p> 二人見禮畢,昭王拍拍身側(cè)錦席:“過來,讓余看看?!?p> 棄膝行上前,但見昭王形容消瘦,顴骨高聳,眼下兩塊青黑陰影煞是濃重。棄憂心道:“父親,您身子如何?可是被井伯軟禁著嗎?”
一聽這話,婦井秀眉微蹙似有不忿。昭王倒是笑了,面上皺紋倏地一綻,吩咐道:“去請井伯過來?!?p> 婦井察言觀色,知道昭王有話與棄說,便帶著殿上侍從恭順退了下去。不多時,偌大殿中便只剩下昭王父子倆。
此時昭王才伸手揉了揉棄的腦袋,嘆道:“我兒可瘦了不少,這一趟鬼方之行想是艱辛無比。來,跟余好好說說?!?p> 棄只得把自己在鬼方這些時日的事說了個大概,只是略去了巫鴆和草兒。
昭王聽說有條石井可以橫傳太行山,大喜過望,詳細(xì)盤問許久,最后嘆道:“原來如此,看來是真的?!?p> 怎么,這事昭王知道?棄疑竇叢生,昭王只是笑笑,安撫他一會兒就知分曉。
棄只好問另一件事:“父親,您怎么會一直被困在這露臺大殿內(nèi)?怎么連子央都不能近處得見?是有什么人脅迫您嗎?”
“脅迫?”昭王笑了一聲,風(fēng)輕云淡地反問道:“誰敢?”
“那……”
“余是故意的?!?p> 原來昭王來了井方之后確實(shí)染了些風(fēng)寒,但巫師調(diào)理獻(xiàn)祭之后很快便痊愈了。但他發(fā)覺了井方伯的小心思,便索性順?biāo)浦劾^續(xù)裝病。子央之所以不懷疑,是因?yàn)樵绲昧苏淹醯冒凳尽?p> “井方實(shí)力雄厚,對這樣的大族強(qiáng)邑,光拉攏示好不行。要先將他拱得極高,再狠狠敲打,才能獲其降服。我原本想著等另一個人來了再與井方伯發(fā)難,不想你先來了?!?p> “您在等誰?”
昭王的目光越過他,看向遠(yuǎn)方。
“不重要了,有你就夠了。”
此時階下一片喧嘩,井方伯帶著一眾人匆匆走了進(jìn)來。昭王命棄攙扶自己起身,二人踱至階前,昭王目視前方,嘴唇微動:“對了,誰跟你說我被軟禁了的?”
棄也正襟站立,只動嘴唇:“王師一個旅長,叫旨。”
“旨。”昭王默念一遍,沖著剛爬上臺來的井方伯頷首道:“井伯,來,見過小王?!?p> 井方伯嗔目結(jié)舌,顧不得滿頭的油汗,顫聲道:“他是,他就是……”
“子弓,你姐姐的兒子?!?p> 令棄驚訝的是,井方伯眼中淚花閃動,一頭拜倒。棄扶他起身之后,井方伯緊握住棄的手,在棄臉上來回掃視著,一面喃喃道:“像,像。好孩子,活著就好。”
他轉(zhuǎn)身大聲吩咐:“擺宴!我的外甥來了!”
昭王但笑不語。
宴饗擺下,酒過三巡,昭王忽然放下銅爵,揮退了一眾樂人侍者。棄知道父親要與井方發(fā)難了,遂正坐不語。
果然,昭王第一句話便讓井方伯出了一身的汗。
“井伯,你打算何時殺余???”
井伯趕緊離席跪下,昭王也不叫他起來,把玩著酒杯淡淡道:“當(dāng)初你父親支持子畫與余對抗,如今有了子弓,是不是就該殺了余,推舉他登位啊?”
這回連棄也跪下了,這怎么跟剛才說的不一樣???
那個慈祥的父親已經(jīng)不見了,眼前的這個男人只是一個王。
而且昭王這罪名扣的也忒大。當(dāng)初前任井伯支持子畫奪亳邑的時候,昭王還是個被流放的不得寵王子。后來子畫謀逆跟井方真是一點(diǎn)關(guān)系都沒有。
井方伯抬頭欲辯,昭王哪容他說話,緊逼著又問:“挾王在手,握兵不出,你好大的膽子!”
井方伯氣得發(fā)顫:“這不是您說的么……”
昭王打斷他:“這些都且不論,余聽聞井方人傳說有一條狹道可橫穿太行山直抵山西。問你,你推說族人胡說。如今子弓正是從那條道來此,你還有什么話說?!”
他一揮袖子,殿周忽然涌出一隊(duì)殷兵戍衛(wèi)把井方伯按在地下。領(lǐng)頭之人正是子央。
婦井一見父親被制,嚇得花容失色,跪下抱住昭王膝蓋哀求不已。
美人垂淚,昭王卻無一絲憐憫。他伸手一托,婦井不起,昭王嗯了一聲,婦井一嚇,牤啜泣著按膝站了起來。
昭王沉聲道:“既嫁余,便是余的王婦。你的雙膝跪天地祖宗都可以,唯獨(dú)再不許再為了母族跪余。可記住了?”
大邑之王的威壓盡顯,殿上無人敢說話。棄垂首跪著,但聽一陣靴底摩擦聲,昭王向著井方伯做了過去。
“五師兵力,一條通道,一個都不能少?!?p> 矛戈利刃卡在井方伯的頸上,他怒視昭王,咬牙不肯。這不疼不癢的反抗惹得昭王莞爾一笑。
“你可以拒絕,那么余就先殺了你,再在你子侄中挑一個德才平庸的為井伯。那時,井方女子是余的王婦,井方伯是余的傀儡,井方便是余的掌中物?!?p> 話說到這個地步,再反抗就是蠢了。井方伯暗恨自己被昭王示弱耍了,如今只得乖乖從命。
昭王即命人撤去宴席擺上沙盤。井方伯手持樹枝上前親自為昭王闡明那密道。
井方人管山間自然形成的通道叫做“陘”,棄來的那條路被稱為井陘道,是一條極隱秘的通道。除了一些老獵戶,其他很少有人知道。
為保證自家族邑安全,不讓井方淪成為太行山東西兩大勢力的戰(zhàn)場,歷代井方伯都嚴(yán)守這條井陘道的秘密。不許族人靠近,卻不料這一次被棄撞破,再無可藏。
“天命如此啊?!本讲畤@道。
昭王精神抖擻,目光炯炯,伸手點(diǎn)在那沙盤上:“天帝庇佑,余便要從此處攻入鬼方!”
“子弓!”他叫棄:“你可愿跟為父走這一趟?”
棄趨前下拜:“兒愿意!”
“好!”
昭王扶他起身,一疊聲地傳令下去。限井方五師兩日內(nèi)集結(jié)完成,昭王與棄分率兩師,井方伯的長子率一師前導(dǎo),子央率王師殿后。
“派人往下危去,告訴婦好,五日之后我與她前后夾擊,合圍鬼方易!”
眾人轟然應(yīng)允。
大事既定,昭王叫子央喚來眾將談些細(xì)節(jié)。棄心中還有些事,便先退了出來。走出不遠(yuǎn),后面有人叫他,回頭一看卻是井方伯。
不等他說話,棄先行了一禮:“母舅在上,棄……不,子弓有事相求。”
井方伯與棄的母親感情極好,此時原想與外甥敘些舊話。不料外甥開口就是求些人馬用,問干嘛,答說是要去井陘道中救出一人。
“可是個巫女?還有個隨從?”
棄大驚,忙攥住母舅問:“您怎么知道?”
“適才我來的時候,恰有城門戍衛(wèi)來回報,說是王師中的隨行巫師紛紛出了城向山中去。出去的巫師多了,戍衛(wèi)疑惑,便攔住問詢問。他們說有個巫女被困山中要去營救……”
棄大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