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三）
青海打算就近找一戶患有疾癥的人家治病，便向街道方向走去，陽光毒辣，為本就荒蕪之地更添了一份驚懼。
青海漸漸停下腳步，前方樹下倒著一位男子，男子神情痛苦，緊緊抱著雙腿呻吟。
青海走到男子身邊蹲下身子，道：“施主，你先忍忍，我來幫你?！?p> 男子仿若聽不見青海聲音一般，只一味的痛苦地呻吟著。額頭的汗一顆顆順著臉頰流下。
青海將一只手搭在男子身上，念起經(jīng)咒，柔和的金光一瞬籠罩在男子身上，金光逐漸由深變淺直至消失。
男子停止了掙扎，看向青海的眼神里滿是震驚，剛說了句：“你，你是神仙？”邊暈厥過去了。
青海見男子昏了過去，不知該將男子送去哪里，將他一人放在這兒，他也不放心，罷了，等他蘇醒過來再走也不遲。
花容不知從哪里突然鉆出來道：“你竟會(huì)法術(shù)！”
青海慶幸自己的定力很強(qiáng)，不然被她突然這么一吼，他很可能一掌向她拍過去。
他吐了口氣，淡淡轉(zhuǎn)身，沖花容微笑：“原來是容姑娘?！?p> 花容興奮地跑到他面前，又覺得有些失禮，往后退了幾步，好奇道：“請問，您是仙家下凡嘛？”
青海失笑道：“不是，我只是一個(gè)會(huì)點(diǎn)法術(shù)的和尚罷了。”
他看了看地上的男子，問道：“容姑娘，這男子，你認(rèn)識嗎？你可知他住在哪？我好將他送回去。”
花容看了看男子，打量了片刻搖搖頭道：“不認(rèn)識，不過，你可以把他送到我那里，我那里有好多患病的村民，你跟我走吧?！?p> “好?！鼻嗪｜c(diǎn)頭。
穿過一片坑坑洼洼的田地，就是花容暫住的地方，與其他人家一樣簡陋，唯一不同的是，庭院很大，院里坐著十幾個(gè)看起來病怏怏的人。他們看見花容回來，眼神里放出一點(diǎn)光彩，笑著跟花容打著招呼。
青海和花容將男子抬到床上后，走到屋外。
花容溫柔地詢問他們的狀況，青海站在旁邊看著這些村民，老人，壯年，孩童......他們粗衣布鞋，皮膚蠟黃，大部分瘦得脫了相，少婦抱著餓得哭泣的嬰兒不住地安慰著，喂孩子喝下花容從廚房端出的米粥。因?yàn)樽约荷‘a(chǎn)不出奶，少婦臉上流下絕望的淚水。
青?？粗@一切，心頭仿若針刺一般的疼痛，為什么幻境會(huì)給他如此真實(shí)的感受？而眼下的這一切又想要告訴他什么？自己身為佛門弟子，如今卻什么也做不了，自己的治愈經(jīng)咒只能幫助他們緩解痛苦，而不能替他們根治，他從沒像此刻一樣后悔過，他其實(shí)一直都沒有真正了解自己的責(zé)任是什么，只一味的修行攻擊性的經(jīng)咒，忽略了最重要的三昄，五戒，十善?，F(xiàn)在，他終于悟到了，所謂佛，就是要普度眾生，念佛是因，成佛是果，是要教別人，自動(dòng)化他。
花容忙完，擦了擦額頭的汗，回過頭發(fā)現(xiàn)還站在門口的青海，走上前去，揮了揮手：“青海法師，您愣著干什么呀，快來喝口茶?！?p> 青?；剡^神來，走到桌旁坐下，問道：“他們現(xiàn)在的癥狀可都好了？”
花容拄著下巴，皺眉頭道：“嗯，好些了，可是有時(shí)候還是會(huì)疼痛難忍，所以在沒好之前就先在我這里養(yǎng)著?！?p> “他們都是什么癥狀？”
“患有這種癥狀的人，先是咳嗽，然后身體開始疼痛直到渾身抽搐而亡?！被ㄈ菹袷腔貞浧鹉莻€(gè)場景來，打了一個(gè)寒戰(zhàn)。
花容說完，看了看青海，詢問道：“青海法師，您要是沒地方住，就先暫住我這里吧，正好，我們一起給他們治病。”
青海鄭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覺得有些好笑，她不是擔(dān)心自己圖謀不軌，不想和自己一起嗎？怎么現(xiàn)在改了主意了？
花容不好意思地?fù)狭藫项^，二人之間一下子充滿了尷尬的氣氛，青?？粗行┠樇t的花容，心頭泛起一陣柔軟。
突然，傳來一聲痛苦的吶喊，是那個(gè)男子醒了，花容和青海對視了一眼，連忙起身去看。
花容和青海沖進(jìn)廚房旁邊的小屋內(nèi)，只見男子咬著被子，身體不斷抽搐，花容連忙去柜子中找藥，將柜子打開后，驚叫道：“糟了！少了一味！”
青海安慰道：“無事，我先幫他止痛，你去買藥?！?p> 花容第一次覺得身邊有個(gè)人幫助，原來這樣的安心。
青海念著經(jīng)咒，良久，男子的痛苦減輕了半分，看來，這次癥狀更加嚴(yán)重了。
床上的男子，喘了幾口氣道：“仙人，求...仙人...救救我，我...我家里還有個(gè)母親...我不能死啊...”
青海握住男子的手，男人的手心里滿是虛汗，明明沒有力氣，卻能緊緊地攥緊，眼神里充滿了要活下去的意志。
青海于心不忍，只柔聲道：“阿彌陀佛，放心，貧僧一定會(huì)將施主治好，讓你平安回家?！?p> 花容一走就是半天，傍晚，她終于氣喘吁吁地從外面跑回來，剛想對青海開口，又看到男子期待的眼神，對青海招了招手，示意他到外面說話。
青海和花容走到屋外，花容就急切道：“我跑遍了醫(yī)館，都說已經(jīng)售沒了，我想著明天去山上看看?！?p> 青海皺眉：“是什么藥材？”
“藏紅花?！?p> 青?；叵肫鹉侨湛等侍冕t(yī)館老人說的話，擔(dān)心道：“明日，還是我去吧?！?p> 花容知道他在擔(dān)心什么，笑著拍了拍他的肩：“沒事，你留下來照料這些病人，他們疼起來很要命的，我給他們喝的止痛藥可沒你來得有成效，再說了，那山上我也是去過的，我這不還是好好的嘛，不用擔(dān)心?！?p> 青海思考了片刻道：“那好，要是你一天都沒有回來，我就去山上接你?！?p> “嗯，好。”
兩人視線交匯，仿佛世間萬物都靜止住了，彼此的眼神中只有對方，花容的手依舊搭在青海的肩上，直到屋里傳來嬰兒的哭聲和少婦的安慰聲，二人才回過神來，花容紅著臉跑到屋內(nèi)去查看嬰兒的情況。
青海抬頭，村莊的夜晚意外的美麗，星光點(diǎn)綴，明月在夜空中分外潔凈。
青海卻無心欣賞，他不知道現(xiàn)在所做的事情能不能讓他走出幻境，不過，他現(xiàn)在不在乎了，他想幫助這些在幻境中受苦的人們，即便是虛幻，可他也身在其中，身臨其境，他想，或許這也是對自己的救贖。
只是，有種不安的預(yù)感在他心頭隱隱跳動(dòng)。
一夜無眠。日頭還未升起，青海已坐在院內(nèi)。
花容將藥鋤裝進(jìn)簍子后就走出了屋子，一眼，就看見了青海的身影。
日頭剛冒，青海背對著花容，身子在初陽的籠罩下周身散發(fā)著淡淡金光，如同佛祖顯世。
像是聽到了身后的聲音，青海微微轉(zhuǎn)過身露出溫暖的微笑對花容道：“這就走了？”
花容方才看青海微微出神，現(xiàn)下反應(yīng)過來點(diǎn)點(diǎn)頭：“嗯，收拾好了，這就要上山了......這些村民就先交給小師傅您了。”
青海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伸手邁步走到花容身邊。
花容以為青海要抱她，心不住地砰砰跳動(dòng)，只僵在原地，紅著臉看著青?？⌒愕哪橗嬄蜃约嚎拷?。
花容微微垂眸，忽然感覺肩上一輕，她有些訝異地抬頭，瞧見青海正拿著竹簍往里面放了一包東西。她這才注意到原來青海的手里一直拿著東西。
青海柔聲道：“我想著給姑娘帶點(diǎn)什么吃的，正愁著不會(huì)做，正好在廚房發(fā)現(xiàn)了昨日還沒吃完的饅頭，我就都給熱了一下，你拿著路上吃?！?p> 花容為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尷尬，又被青海感動(dòng)到想流淚，一時(shí)不知道說些什么，只支支吾吾地說道：“啊.....多...多謝小師傅了。”
青?？此@幅樣子也沒多問，又掏出了一塊球狀的物件交給花容，囑咐道：“上山之后若遇到了危險(xiǎn)，記得將這玲球捏碎，我會(huì)趕來救你?！?p> 花容握著玲球，感激道：“好，我會(huì)記住的。”說完，決然地離開了院子。
青海在原地站了一會(huì)兒，被村民罵作是禍害的女子，全然不在意地繼續(xù)用善良感化他們，孤身一人甚至不顧性命之憂也要上山采藥救助他們，自己跟她比起來，她反倒在普度眾生，而他，他作為靈山受眾仙敬仰的法師，又真正為百姓做了些什么呢？
這一次，青海對自己產(chǎn)生了質(zhì)疑......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青海安頓好最后一位患者，走到院內(nèi)看了看天色，這些時(shí)辰容兒還沒回來，莫不是遇了難？那自己給她的玲球?yàn)槭裁礇]有反應(yīng)？青海內(nèi)心漸漸焦急，回屋給村民們施了安睡咒就匆匆往山上趕去。
那山說來也奇怪，山下明明已是傍晚，山上卻是一派晴朗。青海微微松了口氣，還好能看清山路，丫頭應(yīng)該不至于迷了方向。
青海停下腳步，撿起地上的一方繡帕，淡緋色的帕子上繡有一朵純白君子蘭。那日他和花容將男子放在床上后，她將帕子拿出來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
青海沿著這條路走著，果然，不遠(yuǎn)處傳來一陣哭喊的聲音，他趕忙跑過去，只見一棵大樹下圍著十幾個(gè)村民，他們絕望地哭喊著，抱著嬰兒的少婦看向青海，雙眼滿是求助。
怎么可能！他們不是在屋子里？怎么會(huì)......容兒，容兒，青海想起花容來，瞧了瞧四周都沒有花容的蹤跡。
“誒呀呀，青海法師，你終于來了。”一道紅色身影揪著一個(gè)白衣少女的衣頸從樹上落了下來。
“容兒!”青海叫道。說著就要上前。
紅衣女子眼神驟變，一手掐住了花容的脖頸，冷聲道：“再往前一步，你就休想再看到她?！?p> “你要做什么？”青海努力平靜下來，沉聲道。
紅衣女子眉眼精致，披散著如墨的黑發(fā)，嬌笑一聲：“干什么？呵，我乃藏紅花修煉而成，耗費(fèi)千年心血，本想小憩一會(huì)兒卻差點(diǎn)被這毛丫頭采下...嘖嘖嘖，我很是惱怒呢?！闭f完還挑了一下花容的下巴。
花容被她掐著，奮力掙扎，雪白的脖頸上被勒出一道紅印。
青海冷聲，一字一句說道：“你到底想如何？”
女妖捂嘴輕笑，模樣勾人魂魄：“我知道她要采下我救人，我也不是那狠厲之妖，這樣吧，你來做一個(gè)選擇，救下這個(gè)小丫頭，還是救下這些人？”說完伸手指了指樹下哭泣的村民。
青海握緊拳頭，冷眼看著女妖，女妖像是想起來什么又道：“哦，對了，順便這些人的病，我也會(huì)治好。青海法師，接下來就看你的了......”
青海一時(shí)憤怒，閉眼默念經(jīng)咒，石子漸漸一顆顆懸在半空中，猛地睜眼，石子便飛速向女妖砸去。
女妖冷笑一聲，只見石子穿過她的身體，女妖安然無恙，她嘴角勾起：“法師，勸你不要再做無用功，我可沒時(shí)間跟你耗著，我沒了耐心，他們一個(gè)也別想活！”衣袖沖著那少婦一揮，嬰兒便被掛在了樹上。少婦哭嚎著向青?？念^又向女妖磕頭，鮮血順著少婦的額頭流下，可她渾然不在意，依舊求饒。
“小師傅！救救村民們吧，救救他們吧?！被ㄈ葙M(fèi)力地沖青海喊道。
青海看著眼前的一切，臉上一熱，伸手摸去，原來淚水不自覺地順著臉頰流下，這是，他第一次流淚。他伸手對掛著嬰兒樹枝的方向一拽，嬰兒便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青海的懷里。
青海抱著嬰兒，輕輕將她交給少婦，少婦緊緊抱著嬰兒，向青海連聲道謝。
女妖看著此刻仿佛麻木的青海再次出聲道：“青海，這是你的選擇?！?p> 青海聞言，如雷貫耳，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他看了一眼被女妖掐住脖頸的花容，又看看樹下哭泣的村民，他好像，明白了什么，青海顫聲道：“放了村民，他們是無辜的?！?p> “很好，我成全你?！迸Φ?。
那一刻，他看見了花容露出了如釋重負(fù)的笑容，女妖在身后給了花容一掌然后將她放開，轉(zhuǎn)身對村民進(jìn)行療傷。
青海上前接住了花容倒下的身子，輕聲道：“對不起，容兒?！?p> 花容倒在他懷里，沖他微弱一笑：“小師傅...你做得對。如果...方才你選擇了我，那你，就不配做佛門子弟...”
青海看了她好久，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空氣中，直到村民消失，直到女妖消失，直到......幻境消散...
鳳離憂翹著二郎腿，雙手放在腦后枕著，嘴里叼了一根稻草。見青海以跪著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洞口，連忙將稻草吐出來，走到青海身旁蹲下身來，調(diào)侃道：“誒呦喂，你可算是出來了，急死爺爺我了?！?p> 等了一會(huì)兒，見青海絲毫沒有反應(yīng)，鳳離憂有些擔(dān)心，安慰道：“怎么了？你別難過啊，你也不想想我在上古時(shí)期就存在著了，法力自然比你高一些，所以比你先走出幻境，你也很棒啊，你才比我晚一天出來......”
話音未落，青海起身，淡淡開口：“走吧，早去早回?！?p> “哦...”鳳離憂跟在青海身后走著。
鳳離憂一路和青海感嘆他在幻境中如何如何，聽到他將芷苧一刀捅死，青海微微皺眉：“你竟也舍得？”
“害，這不是幻境嘛，其實(shí)我也挺不忍心的，雖說是假的，可畢竟有著現(xiàn)實(shí)芷苧的性格和容貌，可我也想好了，等回到靈山后，我會(huì)加倍對芷苧好，把幻境中的愧疚都還給她，生生世世不虧欠她?！兵P離憂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
青?？带P離憂的神情，知道他會(huì)說到做到。可是，他卻不能像鳳離憂那樣......
青海回想起幻境那幕，他隱約知道了，兒女情長和眾生面前，他只能義無反顧地選擇眾生，這是他的責(zé)任，身為佛門弟子的責(zé)任。
世上安得兩全法，不負(fù)如來不負(fù)卿......菩提老母說過，花容是他的劫，那他就讓她盡可能地在這場劫里不受到一絲傷害，他會(huì)好好地護(hù)著她。
只因?yàn)?..眾生是命，她亦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