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煨冬筍之后,是一道大菜,也是在京城吃主嘴里傳的神乎其神的一道菜——糟熘魚片。
這道菜本身沒什么難度,可生生被一群吃主兒把格調(diào)給抬了起來,為什么?因為對主食材要求極高。
又得是津門近海產(chǎn)的鯪魚,包括斤兩也有講究,千八百一道都不一定有人給你做,所以外面幾乎吃不到所謂正宗的糟熘魚片兒。
剛剛老爺子在菜市場買魚的時候林劍就想問,但被話題岔開了,這會兒想起來問道,“老爺子,這糟熘魚片到底是用什么魚做比較正宗?”
老爺子聞言,擺了擺手,“嗐~這東西有什么正宗的,什么季節(jié)用什么魚,春天用鱖魚,最為肥美,眼下是深秋,用棱魚自然最好,口感多了一種爽脆,鱖魚吃多了有些膩,南方人喜歡用,沒所謂正不正宗?!?p> 唐雎做了總結(jié),“這糟香菜就是南方人發(fā)明的,這么說,最正宗的應(yīng)該用鱖魚?”
老爺子想了想,“這么說也沒錯,但其實鱖魚、鯉魚、梭魚、鯪魚都差不多,只要是野生的,夠新鮮,做好了吃起來都沒差?!?p> 林劍細(xì)細(xì)一琢磨,這話說的有道理,看來之前他和唐雎探討這道菜的時候,想的過于極端了,老爺子今天用的就是鯪魚,據(jù)說是野生的,但林劍不懂分辨,想來以老爺子的眼力不會錯。
鮮魚去骨切成厚片,淀粉蛋清漿好,溫油拖過,勺內(nèi)高湯用香糟泡的酒燒開,加姜汁、精鹽、白糖等作料,下魚片,勾濕淀粉,淋油使湯汁明亮,出勺倒在木耳墊底的湯盤里,魚片潔白、木耳黝黑、湯汁晶瑩,用王世襄老先生在書里的話說——宛似初雪覆蒼苔,淡雅之至。
林劍這回學(xué)精了,搶在唐雎之前,一筷子夾起落在鍋里的魚片塞入口中,鯪魚爽滑,到口即融,香糟祛其腥而益其鮮,真堪稱色、香、味三絕。
美!
老爺子用小勺刮著鍋底的湯汁,抿了一口,大搖其頭。
“自己做的香糟菜,和當(dāng)年廚師做的相比,總覺得有些遜色。”
林劍不知道該怎么接話,他也不知道廚師做的是啥味兒,雖然他小時候也吃過糟香菜,但是不是正宗的就不知道了。
思考了一下,老爺子說道,“就是湯與糟之間的比例問題,高湯多糟少則味足而香不濃,高湯少糟多則香濃而味不足。
香濃味足是二者矛盾的統(tǒng)一,要求是高湯要真高,香糟酒要糟濃。
當(dāng)年廚師香糟酒的正規(guī)做法是用整壇黃酒泡一二十斤糧,放入布包,掛起來慢慢濾出清汁,加入桂花,澄清后再使用。
而過去的高湯是用雞、鴨等在深桶內(nèi)熬好,再砸爛雞脯肉放入桶內(nèi)把湯吊清,清到一清如水,自己做香糟菜臨時用黃酒泡糟,煮個雞骨架就算高湯,肯定和當(dāng)年廚師的正規(guī)做法比不了?!?p> 林劍只能說著好話,“這就已經(jīng)不錯了~”
老爺子頗為沮喪的揮了揮手,“端出去湊合著吃吧~”
唐雎剛端起來,老爺子又道,“其實用鱖魚有一個好處,當(dāng)年王世襄老先生用鱖魚做糟溜魚片的時候,還弄出一道新菜,叫魚白溜蒲菜。
鱖魚一律選公的,就是為了要魚白,一桌宴會十幾條魚湊起來怎么也有大半碗。
從湖里割來一大捆茭白草,剝出嫩心就是蒲菜,每根二寸來長,加上香糟酒三者合一,做成后魚白柔軟鮮美,腴而不膩,蒲菜脆嫩清香,如青玉簪一般,加上香糟,其妙無比。
這道菜最妙之處,在于把糟溜魚片和糟煨茭白兩個菜的妙處匯合到一個菜之中,又迸發(fā)出不一樣的味道?!?p> 嘆了口氣,“可惜現(xiàn)在是做不出了,且不說一大捆茭白草,就是十四條活蹦亂跳的公鱖魚也很難湊齊?!?p> 感慨完,老爺子繼續(xù)操刀,新鮮的牛舌在沸水中燙幾分鐘,將粗糙的外膜剝?nèi)?,切厚片、入砂鍋,武火轉(zhuǎn)文火慢燉,其間依次加入黃酒、精鹽、醬油、姜片,蔥頭及滾刀塊切成的胡蘿卜,老爺子說這道菜至少要燉4、5個小時才能做到入口即化,美食不能怕時間長。
林劍他們倒是不急,反正有好吃的就不怕等,不過林劍覺得這道牛舌多少吸取了西餐罐燜牛肉的做法,兩者有異曲同工之妙。
在牛舌燉上的時候,老爺子又做了道鮮蘑,用的是新鮮的白圓蘑,小而肉緊、潔白如雪,用較多的素油煸炒,加精鹽、醬油及姜末。
炒之前老爺子特地問二人能不能吃辣,得到肯定的回復(fù)后,先炸干辣椒再下鮮蘑,煸炒到大部分水分揮發(fā)掉再出勺,這道菜宜熱宜冷,吃不了放冰箱里,幾天都不變味兒。
鍋塌豆腐、釀柿子椒、當(dāng)然還有重頭戲燜蔥,這道菜壓軸登場,自然引起了林劍和唐雎的高度重視,兩個人站在廚房里,聚精會神的盯著老爺子的每一步動作。
提前用黃酒泡海米,泡開后仍須有酒剩余,加入醬油、鹽、糖各少許。
大蔥10棵,老爺子特意選了粗的蔥,用他的話說越粗越好,多剝?nèi)蓪油馄ぃ谐?寸多長段,每棵只用下端的兩、三段,其余的部分留作他用。
素油下鍋將蔥段炸透,用的文火,火不宜過旺,以免炸焦。
待顏色變黃,用筷子夾時,感覺發(fā)軟,且兩端有下垂之勢,這就算炸透了,夾出碼入盤中,待全部炸好將油倒出,留底油,將泡有海米的調(diào)料倒入,燒至收湯入味即可出勺。
這一盤盤菜被擺上桌,光是看著就讓人食指大動,更別說吃了~
“行了爺們兒,先吃著,廚房回頭再收拾~”
唐雎道了聲辛苦,恭恭敬敬的把老爺子請出廚房,今天這一頓晚餐,對他無異于一場教學(xué),老爺子都算得上他半個師傅了,尊敬點也是應(yīng)該的。
三個人六道菜,聽著有些奢侈,但每道菜量不大,以唐雎和林劍兩個人的胃口,使勁兒吃的話,估摸著也剩不下什么了。
“牛舌在火上燉著,咱們先吃先喝,最后留著牛舌當(dāng)甜點?!?p> “好嘞,開整~”
老爺子今兒高興,特地開了瓶老汾酒,據(jù)說是當(dāng)年經(jīng)商時屯的,如今沒剩幾瓶,還是瓷瓶包裝,應(yīng)該是80年代的老酒了,放到現(xiàn)在可不容易,居然還沒跑味兒。
林劍接過酒瓶給老爺子斟酒,接著給自己和唐雎倒?jié)M,端起酒杯,“老爺子敬您一杯,您辛苦~”
老爺子笑瞇瞇的跟林劍碰了下杯,“不辛苦,做菜是我的愛好,而且你們兩個小子也懂吃,我高興還來不及。”
唐雎也跟著碰杯,“老爺子這話說的沒毛病,我們倆算是新一代吃主兒,以后可得跟您老多請教~”
“嘿~沒問題,歡迎你們常來~”
三人一飲而盡,老爺子拿起筷子隨便夾了塊冬筍,林劍和唐雎才開始動筷。
他們的胃口都要起義了,噴香的飯菜,實在忍不了。
一口糟煨冬筍、一片魚片兒,糟香味兒十足。
林劍問唐雎,“比過去豐澤園的怎么樣?”
唐雎是專業(yè)的,從他口里說出來的評價無疑更準(zhǔn)確更具權(quán)威性,“糟香味兒不同,各有千秋,飯店為了平衡大眾口味兒,所以糟香沒有那么濃郁,老爺子的自釀的香糟酒更純,魚片兒更爽滑,但香味兒略有欠缺。”
這話乍一聽有點矛盾,但仔細(xì)一品就知道唐雎說的兩種香是完全不同的。
前者指的是糟香,后者指的是整體菜香,這跟高湯有關(guān),就像老爺子之前說的,自家的高湯就是不如飯店里的。
再加上火的溫度不夠,導(dǎo)致燒出的菜卻了點火味兒,這是技術(shù)沒辦法追上的。
老爺子認(rèn)同的點了點頭,“沒錯兒~”
林劍打了個圓場,“只是美中不足而已,我覺得很好了,特別是今天的魚夠新鮮?!?p> “對對,我也這么覺得,這道冬筍絕對難得,外邊兒吃不到,香脆爽滑占了個全,湯汁還下飯。”
老爺子大笑,“你們兩個小子就撿好聽的說哄我開心?!?p> “我們說的都是實話,可一點沒夸張~”林劍一臉認(rèn)真的說道。
“行了,快吃,前面做出的菜都涼了~”
一通胡吃海塞,除了還未上桌的牛舌,其它的盤子都空了,僅剩下一點湯汁留在盤底,吃的那叫一個干凈。
老爺子都傻眼了,“行,真是年輕人胃口好,不過這么能吃的年輕人我也是頭回見~”
林劍端起酒杯跟老爺子碰了下,“那還不是您老的手藝好,今天多吃了兩碗飯?!?p> “得嘞,對廚師最好的認(rèn)可,就是把飯菜都吃光,就沖這個咱爺倆兒也得多喝幾杯~”
“沒問題,只要您老身體撐得住,喝多少小子都奉陪,以后想喝酒了直接給我打電話,我保準(zhǔn)兒第一時間過來蹭飯~”
“me too~”唐雎紅著臉拽了句英文。
被老爺子一句懟了回去,“兔崽子,給老子好好說話~”
唐雎嚇得脖頸子一縮,嘴里嘀咕道,“嚇我一跳,還以為我爺爺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