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相夫很早就醒了。她有些吃力地用手肘撐住起身,覺得渾身酸痛乏力,尤其是腰,更是略微牽動就酸脹疼痛。
她叫了一聲,在外面候著的新燕連忙進屋,幫相夫略微按摩了一下腰背,又扶了起身更衣。新燕一邊為相夫整理,一邊問道:“郡主昨日外出游玩,一定是玩得太盡興了,怎么今日渾身都痛。小桃和瑞珠也還沒回呢?”
相夫說:“昨天.......確實玩得過于盡興。只是我太久不出門,身體不適應,很早就想回來了,就留了瑞珠他們在宜春苑收拾打點著,或許一會兒就回來了吧?!?p> 新燕道:“那奴婢去請?zhí)t(yī),給郡主瞧瞧。剛才見郡主腰疼難忍,應是騎馬時顛簸傷到了,如果不仔細著,怕是以后落下病根。”
相夫點頭同意,新燕伺候梳洗完畢后,便招呼了洛塵去宮里傳太醫(yī)。
而另一邊,裴衡早早地起身,向一旁屋里的?;輪柊哺鎰e。
?;菅岷庾乱黄鹩昧嗽缟?,又緩緩地對裴衡道:“裴少將昨日對相夫郡主的關照,確實溢于言表?!?p> 裴衡淡淡一笑,道:“常將軍見笑?;屎竽锬飩髡傥艺展苌狭衷?,守護云林館和郡主的安危本是我的職責所在?!?p> ?;莘鲎∨岷獾募纾骸澳闶敲靼兹耍乙膊槐囟嘌?。只是陛下一朝未定奪郡主的事宜,你多做一事都會對郡主造成不安穩(wěn)。我此話或許過重,只是作為過來人,想和你多說幾句,若是不妥,請裴少將多多包涵?!?p> 裴衡也拍了一下?;莸氖终f道:“長羅侯言重了,你說的話我自會聽著?!?p> “你我生于亂世,也是為了平定亂世而生。世間有太多我們無法掌控的事情,可是有些事,若是有一絲希望,對世事有所裨益,我想都應該為之努力。”
裴衡:“長羅侯所言極是。只是若是想憑一己之力,還是要犧牲一個女子的一生,去換取天下的太平,我覺得不值得期望;長久而言,對天下對百姓也無甚好處。”裴衡見?;輿]有回應,又繼續(xù)說道:“當年長羅侯送解憂公主去烏孫,也一定是想著也許送走一個解憂公主,能換回幾十年的太平吧?”
常惠說:“你我二人沒有必要在此事上過于爭論。我們各執(zhí)己見,歸根結(jié)底,都是為了漢室、為了天下!我只是想說,此事并無定奪,你心里應該有所掂量,不要貿(mào)然行事讓局面更加難堪?!彼_定周圍沒有多余的人,又略微放低聲音道:“你我都是為了郡主著想,眼下陛下的意思,怕是還是想把郡主留在他身邊。這一定不是裴少將的意愿。如此,你便聽我一言,眼下緊要關頭必不可讓陛下心生顧慮,而因此傷害到郡主,也枉費你的一番心意?!?p> 裴衡說:“長羅侯能這樣想那是最好。如此,我便答應你,在一切有所定勢之前,不再貿(mào)然進入云林館。我自會在上林苑的別館駐著,若郡主有任何事情,第一時間能趕到?!?p> ?;菅裕骸叭绱松鹾?,我也謝過裴少將的思慮周全?!?p> 洛塵去宮里請?zhí)t(yī)到云林館內(nèi)為相夫診治。眾人接了令,又想著郡主傷在腰部,又得宣帝青睞,一時有點棘手。一位年長的醫(yī)官對洛塵說道:“既然臣等都覺得不甚合適,不如你去試試請一下住在太醫(yī)令的女國醫(yī)義灼?她畢竟是女子,看診也合適。若是義灼大人不愿出診,你再來找我們罷?!?p> 洛塵聽命,又向館內(nèi)后院去請義灼。女御醫(yī)義灼如今已是雪鬢霜鬟的遲暮老人,洛塵見到時她正在為一名宮女寫藥方。她瘦骨嶙峋的手顫抖著,在絹帛上書寫著,洛塵心想,一定是那些醫(yī)官不愿意出遠門,讓他來找這老人家,一定是想著打發(fā)他。洛塵等了片刻,見義灼顫抖的手還未停止,便在一旁行禮,說道:
“義灼大人,在下乃是上林苑云林館相夫郡主的護衛(wèi)。昨日相夫郡主外出騎馬傷了腰,這太醫(yī)令其他太醫(yī)又覺得不合禮儀,便讓在下來請您老費心走一趟,去給郡主瞧瞧。”洛塵本想著,這耄耋之年的老御醫(yī)定是不愿意勞神費力地走這么遠,只想先問個話,便回去重新找太醫(yī)問診。
義灼聽罷,低頭繼續(xù)寫下了最后一行字,然后抬頭看著洛塵。洛塵見她雖已老態(tài)龍鐘,但是那雙眼睛炯炯有神,又聽她說話甚是有力:“那就勞煩閣下給老身備個車輦,上林苑太遠,我也騎不了馬。”
洛塵聽命,趕緊安排了馬車,扶著義灼上車,又囑咐馬夫穩(wěn)穩(wěn)地駕車回了云林館。
相夫此時趴在床榻上,百無聊賴地一邊喊著腰疼,一邊嘟囔著:“你說這小桃丫頭,平時看上去弱不禁風的,怎么背起來這么重啊.........”李嬤嬤在一旁一邊做著繡工,一邊嘆氣道:“郡主是不知道這人沒了力氣,會比平時重上許多。這小桃也是,讓她出去伺候著,自己受了傷,還把郡主也弄傷了。這下好了,倒是幫了我的忙,郡主這也出不了門,就乖乖的待在館內(nèi)哪里都別去了吧?!?p> 相夫連忙說著:“不能怪小桃,是我讓她跟著去射獵,還把她扔在后面不管她。我這點小傷算不了什么,還好把小桃丫頭救回來了,否則我定是不能饒了自己。”
李嬤嬤說道:“郡主也聽我一句勸吧。以往在彭城郡胡鬧,有夫人照應著;這到了京城,又在陛下眼皮底下,若出個好歹,不僅老身,怕是連常將軍、裴將軍都一齊受罪了吧?!?p> 相夫聽到李嬤嬤提裴衡,想起昨日在馬背上稀里糊涂地睡過去,也不知道后面怎么回了房里。又想起那日在昭臺宮,裴衡親密地拉住自己說的話。她現(xiàn)在腦子里也一團混亂,這眼下要提防著劉詢的心血來潮,還要應付?;蓦S時監(jiān)管,現(xiàn)在和裴衡也是弄得千絲萬縷,一點頭緒也沒有。
她反手拍拍自己的腰,又說:“嬤嬤,我覺得還是當男子好,沒什么煩惱,說話辦事都不用注意;怎么一恢復了女子身份,做什么都不順,還要被各種事情牽絆著?!?p> 李嬤嬤笑著說:“身為女子,有太多的無可奈何和身不由己,世間對于女子也有太多的束縛和條例,你我如此,天下女兒皆如此,這是身而為婦的痛苦。然而女子最大的痛苦之處,就是把性命、未來,把一切都交給男子定奪。若是女子把人世的期許都交到別人手中,這是最大的悲哀,也是痛苦開始的源頭?!?p> 相夫聽著點頭,宮里的妃子娘娘、百姓人家的妻女,世間的悲哀多是從這里開始。她也在想,裴衡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也是自己的造化,若是救了一命便真的要以身相許,從此也會盼著他來解救自己,自己也會逃不出這女子的痛苦的宿命。
相夫想到這里,對李嬤嬤說:“嬤嬤,你說的我懂了。不管是男子還是女子,把人生寄托在別人身上,一旦失望,會比一開始的失敗更令人痛苦?!?p> 李嬤嬤答:“是了。世人皆言,你姑姑解憂公主命苦??晌覅s不這么想.......我見過她幾次,解憂公主是真正聰明的女子。她從不認為自己命苦或是失敗,在哪里都能活得很好,即便她嫁過去第一任丈夫很快就去世了,她也沒有因此而自怨自艾,而是繼續(xù)為自己、為漢室努力地活著。眼下兒女雙全,烏孫國也在她的關護下平安祥和,烏孫的子民對這位國母更是擁戴有加?!彼畔抡诖汤C的線帛,走到相夫床榻邊,輕輕地為她揉著腰,說道:“我知道裴衡對你一片真心,可現(xiàn)在誰都無法控制著事態(tài)局面,若是對他有了過多的期盼,到頭來若是一場空,傷的不僅僅是你自己,還有他父子二人乃至裴氏家族?!?p> 相夫聽了,只把頭埋在手肘里,許久沒有出聲。李嬤嬤也只在旁安靜地輕拍著相夫的腰背緩解疼痛。
不久,洛塵便帶了女御醫(yī)義灼來到云林館,眾人見狀,趕緊攙扶著送至相夫的寢殿。
相夫聽著是御醫(yī)來了,抬頭一看,卻只見一鶴發(fā)老嫗在眾人護持下走進來,便急忙起身。剛一起身,才想起自己腰上有傷,復又痛得大叫。
義灼見狀,道:“郡主歇著,不必多禮,老身這就來為郡主診治。”李嬤嬤讓房里其余人退下,只自己在旁邊伺候著。
她仔細號脈,又用手檢查了腰部和背部,問道:
“郡主近日可能是背負過重物,亦或是過于勞累?”
“昨日,我一個隨身的婢女落下了陡坡,我把她從坡下背上來,又走了十幾里路,后來下了大雨,再后來又騎了馬,所以........”
“老身活了這好幾十年,第一次看到如郡主這般體力過人的女子?!绷x灼慢悠悠地說道。
相夫一聽偷笑:“那是因為我從小被當作兒子養(yǎng),練武騎馬都不在話下,所以自然是體力好過普通的女子?!?p> 義灼又說:“哦,原來是楚王府里那位?!?p> 相夫:“不過,我倒也是頭一回見著女御醫(yī),以前也沒有聽說過。敢問御醫(yī)尊姓大名?”
義灼:“老身義灼,河東人氏,自武帝便在宮里伺候。只不過并沒有賜女御醫(yī)的封號,宮里上下都叫我侍醫(yī)。年輕的時候,我只在王皇太后身邊侍奉,如今王皇后、武帝、先帝早已不在,我也年老,只留在太醫(yī)令給宮女和妃嬪們看看小病,抓抓藥方?!?p> 相夫:“您老從武帝時就在宮里伺候了???真是令人敬佩。”
義灼從藥匣里取了一包藥草,又拿了銀針,道:“老身要給郡主施針,郡主可忍著點。郡主這傷并無大礙,只是若這淤積不予排散,久而久之,必將形成頑疾?!?p> 相夫點頭,乖巧地背過身,李嬤嬤便上前幫相夫把里衣掀開,露出皮膚,方便義灼施針。
義灼取了藥草,拿隨身的陶缽碾碎,取了汁液敷在相夫的痛患處,而后取了長短不一的銀針,輕旋捻之,分別在懸樞、命門、腰陽關、腰俞各扎了一支長針,又在小腿肚的承山穴和腳踝的昆侖穴各扎了短針。
相夫低聲說道:“若是小桃丫頭在就好了,還能請義灼大人給她也扎針救治?!?p> 義灼:“若郡主說的小桃是掉落懸崖的那個婢女?她的傷不必扎針。稍后我再給她開幾副活血化瘀的藥方留著?!?p> 相夫起不了身,只轉(zhuǎn)頭向義灼道謝:“義灼大人果然是懸壺濟世、心系天下病人?!?p> 義灼看著她,仍是沒有表情地一字一句回答:“郡主不要隨意亂動。雖然郡主身體健康無恙,可精元耗損,氣血俱虧,理應吃藥膏來調(diào)理。我今日并未隨身帶著。改日請郡主差人到太醫(yī)令來取便是?!?p> 相夫連忙點頭,說了聲謝謝,便又倒下睡著了。
李嬤嬤正要上前,義灼道:“不必打擾,我施針的都是大泄的穴位,郡主自然覺得無力便睡著。兩個時辰后,叫醒郡主,再給她喝雞肝粥,她愛喝多少便喝多少,喝了補氣排毒,淤堵自會消散,郡主的傷痛也可見大好。”
李嬤嬤慌忙拜謝,義灼起身,李嬤嬤便扶著她走。她們走到了桌前,李嬤嬤準備了筆墨,義灼又是抖著手給婢女小桃開了方子。她囑咐了幾句后,看著李嬤嬤說:
“你是當年廣陵王身邊伺候的,叫李.......”畢竟年邁,她還是沒能想起來名字。
李嬤嬤低頭欠身:“正是。”
義灼點頭,復又看了一眼相夫:“果然是廣陵王的外孫女,說是別人家里的,我還真不信?!?p> 李嬤嬤笑著道:“可不是呢?!彼约涸谀X海里想著,大雨中,相夫背著小桃吃力而不認命地往前走的樣子,不禁感嘆:“前有廣陵王扛鼎,后有劉相夫背侍女,果真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