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0章 生氣了
周六的晚上,紀蘭清在劇場演出完,跟卓夕商量了一下關(guān)于年底和英國舞團合作的事情。
當她到家時都快十二點了,這個點通常她媽媽已經(jīng)睡下了。紀蘭清輕手輕腳推開門,溫暖的燈光從門邊傾斜出來。
“清清,回來啦。”一道溫柔的話音傳來。
紀疏從椅子上站起身,滿目慈藹地看著剛進門的女兒。
紀蘭清很意外:“媽,你怎么還沒睡?”
“今天不太困。你餓了吧?我給你盛碗湯。”說著紀疏就進廚房去了。
紀蘭清接過湯坐下來,一口一口喝著。湯還是燙的,她想,媽媽今晚等著她回來,這鍋湯不知道熱了多少次。
紀疏也在桌邊坐下,她面容有幾許清瘦憔悴。
這是一個飽經(jīng)人生波折和清苦的女人,但縱然面色蒼涼也未能掩住她良好的教養(yǎng)和氣度,就連她臉上的皺紋也因她舒展的面相,顯得十分美麗。
紀疏性情溫良,謙和,卻有堅韌的傲骨,再艱難的時刻也沒有在女兒面前露出愁容,沒有煩悶暴躁,每天依舊梳裝得素凈整齊,眉目平和,從未失過體面。
紀蘭清跟她媽媽很像,從五官到氣質(zhì),永遠不卑不亢,內(nèi)心堅定而純良。可是紀蘭清又有些不一樣,她覺得媽媽吃過太多苦了,她不舍得再讓媽媽受一點委屈,所以紀蘭清必須更加堅強。
紀疏靜靜地望著自己的女兒。
紀蘭清沒有一天像別的同齡女孩子那樣,無憂無慮地去笑去鬧,去期盼有一天遇到一個自己喜歡的男孩,談一場煙花風月的戀愛。從她很小的時候開始,每一天都在做同樣的事——用盡全力地讀書、兼職掙錢,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
紀疏沒想過自己今生幾多坎坷,因為有這個女兒,她就一點都不覺得艱苦。可是紀疏又常常為女兒感到心疼,這么好的孩子,原本應(yīng)該擁有更加明媚的人生,卻生長在這樣窘迫的家庭,飽受冷暖。
“清清,以后不用這么辛苦了,我今天問過以前的同事李阿姨,她那邊可以交給我很多翻譯工作,長期都有,而且報酬不錯?!?p> “怎么還要接翻譯,你天天在家做縫紉和文案工作我就不同意,太傷眼睛了,長時間久坐對身體也很不好。不行,不許你做這么多事?!?p> “而且,”她接著說,“我喜歡跳舞,一點也不覺得辛苦?!?p> “喜歡就好,你喜歡跳舞就去跳舞,想讀書就讀書,我要多給你攢點錢,讓你去英國讀書,從今以后你就只做你喜歡的事情?!?p> 紀蘭清垂下眼睫,有什么東西沉沉地堵在心口讓她莫名難受。
她笑了笑:“媽,我又不是非得出國讀書,我只是試著申請一下,有獎學金就去,沒獎學金就不去,我就多準備一年時間,明年考我們學校的研究生。這些事你不用操心,我自己來?!?p> 紀疏從未像今天這樣堅持,鄭重地說:“清清,今后我不會再讓你自己去面對這些事情了?!?p> 紀蘭清默了默,抬頭問:“媽,你今天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紀疏想了一下,起身從書桌抽屜里拿出一封郵件。
“今天下午,法院寄來了傳票,許家提起訴訟,他們想要你爸爸留下的那只玉鐲?!?p> 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卻仍然讓紀蘭清有那么一瞬感到意外,她沒想到會這么快,從那天許修為去學校找她到今天收到傳票,不過就三天時間。
她想,許家就是許家,可以讓法院立即立案,立即送達傳票。而他們想要得手的東西,真是一刻都容不得耽誤。
“清清,我想和你商量,你爸爸已經(jīng)走了多年,這支鐲子對于我們來說除了能緬懷他,沒有任何意義。打一場官司有不可預(yù)計的損耗,如果可以庭外和解,我們用這支鐲子換來往后的清凈,你覺得好不好?”
“不好?!奔o蘭清語氣平靜,簡短兩個字,卻有千斤的重量。
“媽,許家永遠不會讓我們清凈的。我們好好準備材料吧,法院都沒判,怎么就知道自己會輸。”
紀蘭清定定地看著紀疏,眼底有絕不妥協(xié)的倔強。
紀疏不再說什么,她女兒總是把所有的事想得清清楚楚,而她一旦想清楚的事情,要想說動她是很難的。
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天氣開始轉(zhuǎn)涼,學校里那些大樹的樹葉也慢慢變成了青黃色。
午后,大大的自習室里稀疏地坐著一些學生,紀蘭清坐在窗邊,正專心看書。這個季節(jié)連蟬鳴都遠去了,整間大教室寂靜無聲。
一個人走過來,在紀蘭清旁邊坐下。
紀蘭清側(cè)頭看見一雙手抱著一大摞書正往桌上放,那雙手骨骼分明,指節(jié)纖瘦,手背的皮膚白得有些透明,隱約可見淺青的脈絡(luò)。
長了這么一雙手,只能是學醫(yī)的每天很愛洗手的有潔癖的褚弘秋。
紀蘭清桌上立著一瓶酒精噴霧。
“消過毒了?!彼傅氖亲雷印?p> “哦。”
褚弘秋遞過來一張單子:“給你媽媽掛好號了,下周一下午張醫(yī)生坐診?!?p> 紀蘭清的媽媽有冠心病,幾年前做了心臟搭橋手術(shù),現(xiàn)在每年復(fù)查一次,每次都是褚弘秋幫她掛慈安醫(yī)院最好的心血管科醫(yī)生的號。
“我周一下午沒課,可以陪你去?!瘪液肭镎f。
“好,你幫我跟醫(yī)生聊聊?!?p> 之后兩人就沒再講話,誰也不打擾誰,各看各的書,這是紀蘭清和褚弘秋從小到大最為習慣的相互陪伴的方式。
陶冉冉進來這間自習室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
坐在那里的兩個人膚色都白凈似雪,坐姿端正,氣質(zhì)沉靜,看書時會陷入極度的專注中。男生的頭發(fā)被陽光映成深栗子色,柔順地搭在額前,女生青絲及腰,要不是兩個人長得完全不像,一眼看過去還以為是一對雙胞胎兄妹。
“真不知道你們兩個,究竟你是女版的褚弘秋,還是你是男版的紀蘭清?!?p> 陶冉冉抱著手站在他們面前,這話她說過好多次了,每一次說出來都是發(fā)自肺腑的感慨。
“你不上課?”褚弘秋問。
“聽了一會兒聽困了,干脆過來找你們。”
陶冉冉在前一排反著坐下來,圓圓的大眼睛閃著晶亮的光采。
“蘭清,我有件事要告訴你!”陶冉冉壓低聲音,卻掩不住興奮。
“什么?”
“我爸媽想讓我出國,昨天跟我商量好了,問我想去哪個國家,我當然選英國呀!”
“所以,蘭清,”陶冉冉趴在桌上搖頭晃腦,“我申請跟你同一所學校好不好?我的泰拳可不是白練的,我可以保護你?!?p> 紀蘭清不禁笑道:“好是好,但我萬一去不成怎么辦呢?”
“你要是去不成,我也不去了,反正我不要一個人,我只要跟你們在一起?!?p> 褚弘秋:“……”
紀蘭清揶揄她:“那你以后要是結(jié)婚了,難不成還要跟我們一起過日子嗎?”
“我以后找老公一定找一個有兄弟的,把他兄弟許給你,我們兩人就可以又當朋友,又當家人,親上加親?!?p> 紀蘭清:“……”
有陶冉冉在,紀蘭清和褚弘秋就很難再安靜地看書,聊了一會兒天,紀蘭清看時間差不多該去劇場排練了,就先走了。
紀蘭清走在回宿舍的路上,這是整個校園里她最喜歡的一條路,兩邊都是高大的梧桐。
春天看新葉,夏天看綠蔭遮天蔽日,秋天看黃葉招展,冬天雖然蕭索,參天大樹露出枝干本來的形態(tài),也別有一番風景。
這條路走到底就是宿舍樓,不知不覺,她已走過了整整三個春夏秋冬。
身后遠遠地傳來引擎轟鳴聲,很快那聲音由遠及近,紀蘭清只感覺到一陣風,就見一輛重機車劃了一道銀黑色的弧線,突然急停在她面前。
引來附近路過的學生們紛紛側(cè)首。
白辰單腳撐地,脫下頭盔,露出那張傾倒眾生的臉,神情一派自在。他隨意扒拉了兩下頭發(fā),額前幾縷發(fā)絲張揚地立著。
紀蘭清悠悠開口:“干嘛?!?p> 白辰嘴角掛著懶散的笑,問:“最近學習怎么樣?”
紀蘭清眼底閃過一絲稍縱即逝的遲疑,隨即揚起臉道:“還可以?!?p> “哦,”拖著長音,他語氣越發(fā)輕佻,“你是有問題想請教我?”
紀蘭清實在不想看他臉上自得的笑,眼睛看向別處,不愿意承認。
那天白辰給那堆的書,她已經(jīng)看到第四本了,每本書里都有好多當年白辰自己做的筆記,那些筆記幫她大大提高了閱讀效率。可是有一些知識點由于專業(yè)性太強,確實讓她留存著疑問,想必這也在白辰意料之中。
“有什么問題盡管來問我?!苯又?,一聲低沉的輕笑,慵懶的嗓音緩緩道:“叫我一聲白老師,我就給你講?!?p> 紀蘭清倏地轉(zhuǎn)過頭來,雙頰瞬間染紅,清亮的眼睛含著薄薄怒意,瞪了他一眼,然后直接繞過他的車走了。
生氣了?白辰望著那背影,嘴邊笑意未有分毫減去,嘖,這脾氣誰慣的。
紀蘭清快走到宿舍樓下時,聽見那道引擎聲朝著校門口的方向遠去了,看過去,只有幾點隱約的尾燈,很快便消失不見。
……
剛到劇場,后勤總務(wù)小嬋就抱著一大束藍玫瑰沖到紀蘭清面前。
“蘭清,快看快看,無名氏又送花來了!可今天又不是周末,也沒有演出,為什么無名氏今天也要送花呀?”
紀蘭清不置可否,只道:“你直接抱回去吧?!?p> “算了,這次不要了,我再喜歡這花,我家也沒那么大的地方擺放啊?!毙让媛峨y色,她上周末已經(jīng)抱回家三束了,現(xiàn)在花還開得好好的,舍不得扔。
“那……你先放到化妝間吧?!?p> 今天紀蘭清開始準備跟英國舞團合作的雙人舞,卓夕這次讓紀蘭清自己來編舞,她很珍惜這個機會。對于紀蘭清這樣的舞者來說,如果編舞得到認可,比夸獎她跳得好還要讓她開心。
排練廳的人陸續(xù)走光了,紀蘭清放起音樂,英國舞團為了契合整場舞劇的主題,指定了一支樂曲。這支曲子全由弦樂器演奏,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和低音提琴,層疊遞進,感情憂郁而深厚。
音樂一遍又一遍,紀蘭清就在排練廳里走來走去,聽到有靈感的地方就隨著音樂起舞。就這么斷斷續(xù)續(xù)編了一些段落,始終覺得不滿意,暫時還沒有明確的思路。
紀蘭清正練習動作,一抬頭,從大鏡子里看到門口來了一個人。
白辰雙手抱胸靠在門邊,紀蘭清已經(jīng)不太好奇他怎么能找到這里,轉(zhuǎn)身望著他:“你又干嘛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