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越州,紹興城西郊。
雨橫風(fēng)狂,三月暮。
如果不是這場連綿整日的暴雨,紹興城的沈園會同往年的晚春一樣游人如織。草長鶯飛的季節(jié)里,來自各地的才子佳人在沈園里談笑風(fēng)生,吟詩作賦。
傍晚時分,正門守園的老人走近窗前,抬頭看了眼天色,是與早上別無二致的滿天烏云,如同在天上潑了濃濃的墨汁。雨滴串成珠簾垂下,敲著青磚黛瓦,積水已漫了門前的青石臺階。
這一整日,沈園都沒見游客的影子,只聽見凄凄的風(fēng)聲雨聲,這位名叫趙俊彥,替人看了半輩子沈園的老人輕輕嘆了一口氣。
倒不是生出一股晚年聽雨,鬢已星星也的悲涼,只不過年紀(jì)大了,總喜歡見一些朝氣蓬勃的年輕人游玩嬉鬧,讓自己垂垂老矣的生命里,平添一股生氣。
傾盆的大雨冷冷灑下,在半空中被狂風(fēng)吹得四下亂飛,老人怕屋子里悶,也不曾關(guān)上窗子,站在窗前的這一瞬,就有一些橫斜的雨滴吹進(jìn)來,浸濕他的破舊衣衫。
老人恍若未覺,仰頭看去,濃云低垂,天邊不時響起一聲驚雷,完全不像是這個季節(jié)該有的天氣。他心下掛念,也不知道小北那孩子,有沒有個遮風(fēng)擋雨的地方?
小北名叫趙北寧,三歲時爹娘因闖蕩江湖丟了性命,自此爺孫兩人相依為命,替東家看沈園維持生計。老人低頭細(xì)細(xì)算來,小北十二歲時跟白衣神仙走,到現(xiàn)在該有五年了吧?
天地間一片昏暗,紹興城西郊四下無人煙,斜風(fēng)冷雨下的沈園輪廓模糊,如同在水墨江南的畫里,遺世獨立。這名快要老死在這幅畫卷里的看園人,一動也不動地站在窗前,思念著自己唯一的親人。
“老人家,身體還好么?”忽然之間,一個清朗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老人身形一顫,轉(zhuǎn)過身來,看見身后正束起油紙傘的男子,和五年前一樣的白衣勝雪,豐神俊朗。
男子白衣寬博,長發(fā)不扎不束,顯得飄逸出塵。他臉龐瘦削,棱角分明,劍眉斜飛,只是嘴唇極薄,給人以淡漠薄情之感。
“回稟上仙,一切都好。”老人轉(zhuǎn)身時又尋覓一番,沒看到回歸故里的小北,他放心不下,猶豫了一下,怯怯問道,“小北那孩子,沒跟著上仙您一起回來么?”
這五年來,老人孤苦伶仃地替人守著沈園,也不是沒遇見過送他些過冬棉衣的善良男女,可難免會遇見一些紈绔子弟,鮮衣怒馬,佩著名貴的寶劍,卻總對眼前的糟老頭子冷嘲熱諷,好似如此便能襯托自己的偉岸高大。
人說六十耳順,老人卻恰恰相反,尤其這兩年,愛和那些瞧不上他的膏粱子弟爭上幾句,你們又有啥了不起的?老頭子我可是見過神仙的人,你還別不信,我的孫子小北,如今正在仙山里,跟著神仙學(xué)仙術(shù)哩。
可每當(dāng)被問及是哪座仙山,跟著哪個仙人的時候,老人卻支支吾吾,說不上來,爭吵便弱了氣勢,敗下陣來。
偶爾深夜時他輾轉(zhuǎn)反側(cè),在心里暗自嘀咕,帶走小北的白衣公子氣質(zhì)飄然出塵,不食人間煙火,絕非世間的凡夫俗子可比擬,臨走時也向他展示了一手飛天遁地的仙術(shù),總不會是那萬惡的人販子吧?
白衣神仙展顏笑道:“小北他去東海試煉了,半個月左右便會回來?!?p> 老人看著他的燦爛笑容,生出沒來由的信任,心底踏實了許多。
公子扶著老人回到床前坐下,在暮雨的天氣里,這間老房子顯得格外衰敗。老人望著窗前站著的公子,欲言又止,此時自己坐著的小床是這個狹小的屋子里唯一可以落座的地方,今日怕是要怠慢了這位神仙。
白衣公子笑道:“老人家,我叫葉以南,您就像稱呼小北那樣,叫我小南就可以了?!?p> 葉以南本名叫做姬忱風(fēng),是承影山梨花峰首座真人葉青炎的三弟子。
承影山脈位于東海之濱,共一百零八峰,梨花峰是最寂寂無名的那一個。姬忱風(fēng)拜師之前,葉青炎只收了兩個孤兒為徒,隨他姓葉,取名叫作葉依東、葉怡西。仍是少年的姬忱風(fēng)笑了笑,說了句“入鄉(xiāng)隨俗”,就改名叫葉以南了。到了小北趙北寧這里,四位弟子恰好湊齊了東西南北四個方位,為了二師哥口中的“整齊劃一”,小北也改名叫葉亦北了。
“葉以南?”老人小聲念叨著這個耳熟能詳?shù)拿郑芸炀陀浧饋?,是那些年里小北總在他耳邊念叨的那個名字,“您是……風(fēng)神?”
葉以南輕聲笑道:“小北他曾跟您提起過我么?”
老人似是憶起爺孫相伴時的往事,展顏笑道:“小北那孩子從三歲多時起,就總跟我提起風(fēng)神的事跡,他總跟我說,他這輩子最佩服的大英雄,就是風(fēng)神葉以南了?!?p> 原來,十多年前的昆侖山蟠桃盛會,名不見經(jīng)傳的梨花峰三弟子葉以南,在一片山呼海嘯的歡聲之中力敗蓬萊仙派的圣女,成就了地仙之位。
因他入山之前的名字中有一個“風(fēng)”字,西王母欽點其為風(fēng)神。
蟠桃會后,風(fēng)神葉以南名揚九州四百八十城,大有一種“天下誰人不識君”的意味。
其后幾年,世人在為初生的兒女取名時,雖說依舊以“女詩經(jīng)、男楚辭”為傳統(tǒng),但在這一代正在成長的男女之中,名字里含風(fēng)、南二字的人越來越多。
風(fēng)神自然而然地成為了少年小北心中最為崇拜的大英雄,調(diào)皮的他亦曾向老人埋怨過,當(dāng)初給他取名字時,咋不叫趙南寧、趙寧風(fēng)哩,偏偏叫趙北寧。
無緣目睹當(dāng)年蟠桃會盛景的趙北寧,如今已成為梨花峰四弟子葉亦北,仍時常幻想著三師哥手持仙劍“蟬鳴”于昆侖山巔傲視群雄的場景,心生神往,怎么也該比五年前沈園里的那場不為人知的比劍,要聲勢浩大許多吧?
五年前的那個冬天,是小北第一次見到葉以南。那時,葉以南與二師哥葉怡西因為陸放翁的一句“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慕名去參觀沈園。
北風(fēng)卷地,細(xì)雪飛舞,忽如其來的風(fēng)雪侵襲下,越州的冬天,也終于有了冬天的樣子。偌大的沈園里,除了相依為命的趙氏爺孫倆守著園子,就只有另一撥游客,宋雪榕、楊羽與陳豆萁三人。
本來便是天寒地凍的季節(jié),園子里又沒什么游客要招待,老人就任由著自稱要“冬眠”的小北賴在被窩里,蒙著頭睡懶覺。
后來那位叫宋雪榕的女子提議與葉以南比劍的時候,被那假寐的小兔崽子偷聽到,竟裹著被子就爬了起來,趴在窗戶邊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瞧著,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哪個孩子心里沒有一座江湖呢?老人退隱江湖許多年,一雙兒女又死在了江湖里,可看著小北天真爛漫的雀躍模樣,和他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眸,老人終究沒有呵斥和阻攔,任由他看著,只是在心底偷偷嘆了一口氣。
一劍寒光,自沈園深處掠起,直沖落雪的霄漢。
風(fēng)疾天高,數(shù)片云朵被劍氣裁碎,幾無人跡的沈園里,葉以南一襲白衣,緩緩歸劍入鞘。
天地間重歸于一片寂靜,只有這清亮的歸鞘聲入耳,化作一抹寒涼送入眾人的心田。
葉以南不去看對面為了擋他這一劍有些狼狽的宋雪榕,那名穿著一身鮮紅衣裳的南方女子,只是轉(zhuǎn)過身去,遙望遠(yuǎn)處亭榭。
陳豆萁。
這一劍,不就是為了搏她一笑么?
“啪,啪?!?p> 拍手聲輕輕響起,二師哥葉怡西從知魚欄里走出,不合時宜地捧場贊嘆道:“端的是好劍法?!?p> 葉以南的視線卻透過漫天風(fēng)雪,長身凝望。簾卷北風(fēng),亭榭之中,那位名叫陳豆萁的女子一襲青衫,眸若秋水,顧盼傾城。
她望著身前被劍氣激蕩的潔白雪花,呼吸一窒,有些害怕地緩緩?fù)肆艘徊?,卻沒有站穩(wěn),身子向后傾斜,險些跌倒。
沈園里劍氣縱橫,她身側(cè)的男子,蜀山劍派的傳人楊羽扶著她的手臂,輕輕揮動衣袖,拂去冬雪里殘余的磅礴劍意。
原本浩然無匹的劍氣如同被施了魔法,忽然之間便消失無影,沒了蹤跡。
園里風(fēng)止,被如網(wǎng)的劍氣兜在半空中的雪花終于簌簌落下,風(fēng)過天雪。修為不值一提的女子松了一口氣,緩緩向楊羽斂袖行禮道:“多謝公子?!宾畷r間她卻又羞紅了臉,不抬頭與楊羽對視,只是低首垂眉,看著知魚欄外積雪漸漸成堆。
葉以南將一切看在眼里,微微低下頭,像個犯了錯的孩子,站也不是,收劍入儲物戒指里也不對,想著是否連自己的出現(xiàn)都是多余。
他就那樣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魂不守舍,直到二師哥葉怡西拍了拍他的肩頭,才回過神來,朝與他比劍落敗的宋雪榕遙遙行禮。
已經(jīng)五年了么?葉以南怔怔出神,凝視著雨中的沈園,心神恍惚。倒不是覺得時光匆匆,五年如白駒過隙一樣溜走,只是總感覺與陳豆萁的相見相識仿佛只是昨日的事情,清晰難忘懷,又哪里有五年之久?
窗外雨潺潺,因為沈園的東家砌了新墻,從這個角度,再望不到傷心橋下的春波蕩漾,只有從墻頭看到關(guān)不住的一角春色,被滂沱大雨籠罩著。
陳豆萁,風(fēng)神在心里默念著這個名字,驀然想起了一句詩,頓時心緒凄迷。
“人生若只如初見?!?p> 倘若人生只如初見,那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