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滄海把他帶到沈府時,本來說的是過兩天帶他到碼頭。但兩個多月過去了,她好像完全忘了這回事,蕭冀曦寄居的日子雖然過得相當充實,但夜深人靜想到自己如今寄人籬下,還是有些氣悶。
起初蕭冀曦還不知道讀新式軍校是有補貼的。蕭父為了防止他偷偷跑去報考,把這消息對他嚴防死守,而沈滄海先前見獵心喜的一番恫嚇,也恰好與蕭父的說辭不謀而合。等到蕭冀曦入門,沈滄海坦然告知真相,他又有了磨礪自己以求更好發(fā)展的想法,故而還是留了下來。
即便沒了錢財之憂,骨子里帶點大男子主義的蕭冀曦還是很難接受這種米蟲一樣的生活——誠然,天底下沒有被打的這么慘的米蟲。
白青松安然無恙的消息,在令蕭冀曦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也在他心里燒起了一把火。
他可不想等白青松來了上海,發(fā)現(xiàn)自己不僅變成了大學肄業(yè)的幫派分子,還連工作都沒有。
蕭冀曦和白青松打小就較著勁。
白青松大他兩歲,踩著清朝的尾巴出生,這邊白青松過周歲,那邊溥儀的退位詔書宣布這個腐朽的異族王朝終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那年月當兵的總讓人又羨又怕,偏偏蕭福生從奉天巡防營到革命軍,一直廝混在軍營里頭,身邊少有熟人。于是理所當然的,白青松就變成了蕭冀曦身邊唯一一個為蕭福生所熟知的同齡孩子,事事拿來比較,比的蕭冀曦苦不堪言。
兩個人都還小的時候,明刀明槍的沖突,拌幾句嘴就雙雙成了滾地葫蘆,把本該留神照顧的白青竹晾在一邊哇哇大哭,總要以挨揍作為結束,等再長大一些,就變成了明里暗里的攀比。等白青松說自己更喜歡做生意接了白氏商行的大部分活去,倆人之間的比賽才以蕭福生單方面逼迫蕭冀曦偃旗息鼓結束了——蕭福生可能是全世界最不想讓蕭冀曦子承父業(yè)的人。
蕭冀曦本人卻不想這么結束這場小孩子斗氣一樣的角力。在這個當口白青松的到來無疑把蕭冀曦久違的好勝心又激了起來,一連三天他都在琢磨著怎么跟沈滄海開口要求去找個正經(jīng)差事。
“你不專心?!鄙驕婧R荒_把蕭冀曦踢翻在地,冷冷的俯視他?!斑@幾天都是這樣。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訓練我的事兒是不是能挪到晚上。”蕭冀曦精疲力盡的躺在地上,露出一個冒傻氣的笑來?!翱偛荒芩筛鐏砹?,我還是個無業(yè)游民?!?p> 沈滄海挑了挑眉,罕見的開始沉思起來。
蕭冀曦被她踩著,只好苦中作樂的在地板上休息。
半晌沈滄海道“有個事兒,我一直沒來得及跟你說。”
她摩挲著下巴,很顯然已經(jīng)陷入了某種神游狀態(tài),和蕭冀曦說話只是順道。
“幫派斗爭,人人都把禍不及家人掛在嘴上,斗到緊要的時候,又人人都想去捏那個軟肋。”
蕭冀曦心里咯噔一聲。
“師父今年四十五了,你知道他為什么一直是一個人嗎?”沈滄海的笑容里有種蕭索和無奈?!岸昵?,他去救陳其美,救了陳其美一條命,自己的未婚妻搭了進去?!?p> 短短一句話,透出了陳舊的淚水與血腥。
“人人都想保命,都想往上爬,就人人都不能有軟肋?!鄙驕婧:翢o芥蒂的撩開衣裳下擺,給蕭冀曦看腰側一個彈孔。
那是個陳年舊傷,愈合的還算不錯。但落在她瓷白的皮膚上,觸目驚心,像一只猙獰的眼睛。
“我原來也有這樣的軟肋,就落下了這個——人沒死,也混出了模樣,可我現(xiàn)在寧肯他死了?!?p> 蕭冀曦猜她說的是蘭浩淼,但不敢問。
問了肯定要挨揍。
或者說,也不忍心問。
把舊日的傷疤毫無必要的撕開,叫人一再復述自己是怎么挨的刀子,怎么湊合著給自己縫起來的,那太殘忍了。
“你那個小女友,人很好,我很喜歡?!鄙驕婧=酉聛淼脑捊惺捈疥氐哪橋v的紅了起來?!澳阋Wo她,就得更強一些,我現(xiàn)在可以幫你留意她,可世上從來都沒有萬無一失的事。”
蕭冀曦默然一瞬,很突兀的扔出四個字來。
“我明白了?!?p> 沈滄海的聲音聽起來有點訝異。“什么?”
她的本意,是讓這小子踏踏實實的再練練自己的身手。她和阮慕賢商議過,覺得蕭冀曦稚氣未脫,總要到二十三四再去報考才穩(wěn)妥,所以也不急著把他放到碼頭上去。
可眼下看來,蕭冀曦好像會錯了意。
“離青竹遠一點,她就安全了?!笔捈疥剡€在笑,只是笑容里漸漸透露出一點狠勁兒來。
“松哥來,是個好兆頭。給松哥做場戲——不對,也說不上做戲,我要想出人頭地,到戰(zhàn)場上也能活命,愿不愿意都得變成那樣?!彼约盒跣踹哆兜模驕婧s聽明白了,罕見的有點不忍。
這個小師弟,其實是一匹孤狼。
他對別人不見得有多狠,可自己下手真是尤其的狠,先前的訓練扛著一聲不吭就已經(jīng)叫她刮目相看,到現(xiàn)在居然就真的想把所有的軟肋都丟開,至少在旁人看來無懈可擊。
只是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做成了事兒究竟心里會有多難受,他都能不在乎。
這對他身邊的人,又是一種溫柔——相當殘忍的溫柔。
“師姐,你得幫我?!笔捈疥貦M下一條心來,雖然像條死狗一樣躺在地上,但氣勢倒是很足。
“怎么幫?”沈滄海在肚子里嘆了口氣,但她還是很欣賞蕭冀曦這個決定的,因此問的分外痛快。
“首先......讓我起來?!笔捈疥匦⌒囊硪淼呐擦伺采碜?,提醒沈滄海她還有一只腳踩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