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冀曦注視著那個男人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刑警押著走了過去。白青竹在一邊忿忿不平的小聲嘀咕:“他們憑什么這樣對一個病人——”
蕭冀曦沒說話,只是默默的看著。
白青竹說的不錯,那是一個病人,而且似乎病的不輕。
他有些蠟黃的臉上掛著豆大的汗珠,顯示出一種非常痛苦的神色來。在巡捕的拉扯下,他依舊努力的把自己的手掌緊貼在胃部,似乎是為了減輕疼痛。
后面的巡捕腳步沉重的,抬著幾大箱子的書從蕭冀曦眼前走過去,他若有所思的望著那個男人的背影,忽然覺著這個病夫身上有著某種叫人肅然的特質,那瘦弱的背影很像一枝勁竹,盡管是已經(jīng)被風雪摧殘過的了。
約會的性質是已然被這一場風波攪和了,蕭冀曦只得把白青竹送還給白青松,并負責在一路上傾聽白青竹不滿的嘮叨。
白青松見他們回來的這么早,有些疑惑。兩個人的臉色都不大好看,這使得白青松第一反應是脫口而出:“你們吵架了么?”
蕭冀曦苦笑著搖搖頭?!拔夷睦锔液退臣?。”他輕車熟路的給自己倒了杯水一飲而盡,才騰出空來接著往下說,把法租界發(fā)生的這一場秘密逮捕繪聲繪色的講給了白青松。
白青松越聽眉頭皺得越緊。“又是暗殺又是秘密逮捕,當局對付起國人來倒是比對付日本人還上心。”
“我覺得那不是個一般人?!笔捈疥貞n心忡忡道:“等著吧,只怕要掀起大動靜了?!?p> 蕭冀曦的預感沒有錯。
第二天一早,消息就見了報。報童拿著報紙滿街的喊號外,阮公館的仆人照例帶回了當天報紙,上面拿特大號字寫著陳獨秀被捕的消息。
阮慕賢正愁眉苦臉的對付他的補藥,齊威和齊宣暫且顧不上吃飯恪盡職守的盯著他喝藥。這份報紙顯然給了他一點暫緩這一痛苦過程的理由,他取過報紙仔仔細細的看了一遍,臉上的表情有些古怪。
“想不到他還在上海,膽子不小?!?p> 膽子不小這四個字于阮慕賢而言,是相當高的贊譽了。蕭冀曦這時才把昨晚所見講給了阮慕賢聽,末了小心翼翼的補充一句?!安槌瓡?,這可有點前朝的意思?!?p> “前朝這把劍,倒是什么時候都好用。”阮慕賢冷哼一聲,在齊威鍥而不舍的注視下又拿起了藥碗?!把巯峦鈹钞斍啊_@人該不該抓,社會各界心里都有數(shù),不會叫當局任意胡來的?!?p> 說完這句話,阮慕賢似乎就對這事失去了興趣,以至于有了閑心品評手里的藥。“滄海弄來的東西味道是越發(fā)奇怪,回頭你勸勸你師姐,莫再折騰我了。”
蕭冀曦連連苦笑,沈滄海要是能聽得進去他勸,那也就不是沈滄海了。
事實證明在背后說人壞話是不可取的,沈滄海清凌凌的聲音就在這個時候打門口傳了過來。“是您折騰自己在先,怨不得我?!?p> 蕭冀曦扭頭看見沈滄海時,第一感覺是人長得太白了也不大好,很容易就被看穿前一晚有沒有熬夜。
沈滄海的神色有些疲憊,精神看上去倒是還不錯。“昨晚我見到了蘭浩淼,他說上海恐怕要有新的大動作,沒想到是指抓了個文人?!?p> 蘭浩淼這幾個月來忽然行蹤變得神神秘秘,聽說是接受了一位老同學的邀請,不知加入了什么衙門去。遇到這樣的事他肯回來告訴沈滄海,可能也是擔著些風險的。而沈滄海顯得心情不錯的原因,顯然是蘭浩淼肯為她擔這份風險。
阮慕賢顯然沒怎么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對著藥碗扮了個苦臉?!按髣幼饕埠?,小動作也好,下回找些好入口的東西送來?!?p> 沈滄海哼了一聲?!澳桥鲁运帲禄鼐蛣e再跟著旁人胡鬧。否則收我們這些徒弟,只為跟在您身后操心您身子的么?”
阮慕賢舉手做投降狀?!拔冶WC,下回肯定把最危險的事都交給你去做?!?p> 這話聽起來太過敷衍,使沈滄海滿面狐疑。她一屁股坐下來把蕭冀曦還沒來得及吃的早飯端到自己面前,無視了蕭冀曦的抗議。“趁著巡捕房昨天都去忙活不該忙的東西,我又調了一批貨,這次走水路,能快些?!?p> 她輕描淡寫的說著掉腦袋的事兒,阮慕賢答的也漫不經(jīng)心,只隨口囑咐道:“當局的封鎖越來越嚴,你要當心些?!?p> 沈滄海嗤笑了一聲?!拔也挪慌拢F(xiàn)在他們也就只剩下窩里橫的本事。平頂山的事過去有一個月了吧?打定主意要把這事當成外政了,一點浪花都沒起來。”
蕭冀曦正興致勃勃準備朝后端上來的一份飯下勺子,聽見這話忽然覺得沒了胃口。
沈滄海的話把還新鮮著的血腥氣又翻了出來,在他鼻子底下?lián)]之不去——那是三千條人命。
“也有文章寫了。”他澀聲道。
“打著五族共和旗號的屠殺,是那篇吧?”沈滄??粗捈疥赜悬c蒼白的臉色嘆氣?!苞t鷺這個名起的不大走心,懂點日語的人都能猜出來是誰寫的?!?p> 鈴木薰其實意識到了這一點,這個月他已經(jīng)換了新的筆名。不過蕭冀曦沒心思說這些,只是愣愣的捏著手里的勺子。金屬制的勺子在他的手指間微微變形彎曲,硌的他有點疼。
“是我不好,不該說這個?!鄙驕婧3樽吡怂纳鬃?。“聽說當局也不是全然沒有反應,他們總能意識到安內阻止不了死人?!?p> “還得多久呢?”蕭冀曦的語氣顯得有些茫然,因為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沈滄海也喲了一瞬的沉默。不過也只是一瞬而已,她很堅定的說道:“就快了?!?p> 蕭冀曦很無力的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不該老為這些事憂心。只是忍不住的就會想到這里,仿佛自己早一天上了戰(zhàn)場,世上就可以少死幾個人——然而他也知道這是太看得起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