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東風(fēng)正伸手去拿茶杯，聽見這句話以后，他的手有些滑稽的頓在了半空中。
蕭冀曦往前走一步，聲音十分懇切。
“我知道這不大合規(guī)矩，只是畢竟還有我在，不能叫他被裹到亂葬崗去?！?p> 從七十六號抬出去的尸體，多半都是被埋到亂葬崗去的，還潛伏在上海的特工們往往無牽無掛，而又有一些真是無辜卷進來的人，他們的家人不敢收尸，怕也被牽連進去，那樣的事情也不是沒發(fā)生過。
七十六號很善于干這種捕風(fēng)捉影的活兒，抓的人多了他們能拿到的錢也就更多，軍中殺良冒功是大忌，但在這種地方?jīng)]人會查死的人到底該不該死，中國人不會管，日本人更不會管。
任東風(fēng)沉吟了一下，點起了煙。
蕭冀曦很有耐心的等著他回話。
“規(guī)矩不規(guī)矩的，先放在一邊。其實咱們從來都沒說不讓往回認尸體，只是沒人敢來?！比螙|風(fēng)吐了個煙圈，似笑非笑的看蕭冀曦。“你膽子倒是不小，就不怕回頭有人懷疑到你身上來？”
“人都是我?guī)ш犠サ?，我怕什么。”蕭冀曦苦笑?！耙乱苍撆陆o師兄收了尸叫他跟上來?！?p> 蕭冀曦是故意這么說的，他自己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還真有點希望李云生能來找他——跟個鬼總能說實話了。
但是任東風(fēng)做的虧心事估計不少，眼見著臉就一白，然而他立馬意識到自己不能在蕭冀曦面前露怯。
“有時候，人可比鬼可怕多了?！?p> 這話倒還真沒說錯，可能是蕭冀曦有史以來從任東風(fēng)嘴里聽到的最有哲理的一句話。
“誰說不是呢，但眼下人我也不怕?！?p> 任東風(fēng)揚起了眉毛?！熬退憷系苌碚慌掠白有?，也不能把話說的這么死?！?p> 這話隱約帶著一點威脅的意味，但蕭冀曦卻只是神色不變的聽著，等任東風(fēng)把話說完了，才給了他一個假的不能再假的笑。
“我要光是身子正，也不敢來求您?！?p> 他也是深思熟慮之后才決定在任東風(fēng)面前囂張一點的，來給李云生收尸無疑是在往自己身上潑臟水，但如果他一反常態(tài)的硬氣些，沒準(zhǔn)能把那些真正懷疑他的人給唬住。
任東風(fēng)聽出蕭冀曦的意思擺明了就是搬出后臺來威脅自己，他自然是十分惱火，眼見著把手里的香煙攥的有點彎。那幅度不大，但是蕭冀曦一直盯著，這一點形變也是很明顯的。
蕭冀曦知道他一定會答應(yīng)的，只不過不會答應(yīng)的那么痛快。
果然，任東風(fēng)半天沒有說話，陷入了“不答應(yīng)會有麻煩”和“不能讓這小子這么得意”的兩難陣地。
蕭冀曦很有耐心的等著。
“你對你這個師兄這么上心，我還真是沒想到。”任東風(fēng)生動的詮釋著何謂笑里藏刀，而蕭冀曦則對這刀子不躲不閃，全給接下來了。
“當(dāng)時剛來上海，還是個窮學(xué)生。師兄他們幫了我不少，已經(jīng)恩將仇報過一回了，好歹得做點什么?！彪m說只是在搪塞任東風(fēng)，但說著說著，蕭冀曦還真生出些真情實感來，李云生跟他的接觸不是很多，但他知道這位師兄對他還是挺上心的。
“哦，是兩回，就是上回他跑了，要不然也沒這回?！笔捈疥乜戳艘谎廴螙|風(fēng)手上的煙，煙灰已經(jīng)攢出長長的一截來，估計一會就能燒到手。
他決定接著說下去，也不完全是為了看任東風(fēng)一會可能出現(xiàn)的窘態(tài)，純粹是有感而發(fā)。
“從前我不知道再往南也能冷，我?guī)熃阋膊皇莻€細心的人。師兄惦記著給我寄了衣服，過年的時候還被嘲笑了一頓，師姐說他心思比女人還細。”
“你們師門感情倒是挺好。”
蕭冀曦沒聽出任東風(fēng)的感同身受，只聽出嘲笑的意味。這是意料之中的事，他也并不氣餒。因為緊接著任東風(fēng)就遭了報應(yīng)，蕭冀曦沒有料錯，他還真被煙頭給燙了手。
很遺憾的是，看著任東風(fēng)甩手的狼狽模樣，蕭冀曦還是沒能笑出來，因為他真的想起了李云生還活著的時候，這人存在感不高，甚至有些避世的意味，連阮慕賢的門也不怎么登，但真要沒了，才讓人發(fā)覺心里還是空落落的。
“從前是挺好，現(xiàn)在么?！笔捈疥芈柤?，“現(xiàn)在只有蘭師兄見我面不想著掏槍?！?p> “都說到這份上了，我再不答應(yīng)也有點說不過去了?！?p> 任東風(fēng)雖然是這么說，但看他那個表情是很想‘說不過去’的，只是他不太敢。
蕭冀曦也不是單純在嚇唬他，要是今天不能讓任東風(fēng)點頭，回頭他還真能去找鈴木薰，且鈴木薰也絕不會拒絕幫他這個忙。
“多謝任處?！彼@一聲說的還算真心實意，任東風(fēng)不給他找麻煩。的確應(yīng)該謝天謝地。
停尸房正給今天要運出去的尸體裝車，蕭冀曦緊趕慢趕，總算在李云生被抬車上去之前成功的攔住了人。這段時間抬出去的尸體不多，隔三差五才有，不過今天不止李云生一個，又一次的任務(wù)失敗叫任東風(fēng)沒能收住手，把關(guān)在牢里的一個本來就重傷的犯人失手打死了。
運尸體的剛來不久，蕭冀曦還沒能記住他的名字，這個工作總是在換人，換最新進到七十六號里來的人，因為沒什么人愿意做這件事。
他看了任東風(fēng)的條子，很詫異的抬頭看看蕭冀曦。外頭托人討尸體的他倒是聽說過，行動隊的人要把自己親手弄死的人給帶出去收尸，怎么想都透著偽善。
蕭冀曦懶得再和其他人廢話，和任東風(fēng)說的那番話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精氣神，他現(xiàn)在只覺得非常疲憊，就好像是剛剛在全力的奔跑，一停下來就感覺全身上下都已經(jīng)不再屬于自己，歡呼奔向自由。
他把李云生又帶回了停尸房，然后上樓去打了個電話。
蘭浩淼很快就接了電話，因為還是七十六號的辦公時間，所以他對蕭冀曦打電話來顯得十分詫異。
“怎么這時候有時間找我?！?p> “來七十六號一趟，幫我把李師兄帶回去?！笔捈疥仡D了頓?！艾F(xiàn)在還來得及找塊好墓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