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再一次陷入了令人尷尬的沉默之中，蕭冀曦覺得自己差不多是在欺負丁巖，因為論起詭辯與偷換概念來，他能把丁巖從外灘一直甩到杭州去。
丁巖果然說不出話來了，他用一種很沒有威懾力的軟弱眼神瞪著蕭冀曦，這當(dāng)然不能造成任何傷害。蕭冀曦覺得這句話的效果已經(jīng)差不多達到了，于是迅速的緩和了語氣，以求能讓丁巖升起一點共鳴來。
“看起來是建議和請求，其實都拒絕不了——老實說我正攢錢呢，等攢夠了錢就想辦法走，去香港和美國都行。鈴木把我拖進這趟渾水里，等用完了要不給我個脫身的機會簡直不夠朋友?！?p> 蕭冀曦這么說的時候覺得有點虧心，他其實很確定當(dāng)年如果自己不打算進七十六號的話，鈴木薰絕不會在他面前提起這件事來，當(dāng)初做顧問的時候是這樣，進了梅機關(guān)在七十六號里若有一點自己的勢力會更方便辦事時也是這樣，他這時候要是對鈴木薰說自己想抽身去美國，沒準鈴木薰還會很高興的附贈兩張船票。
然而面對著并不知情的丁巖，蕭冀曦還是選擇把臟水全潑到了鈴木薰的頭上，讓鈴木薰在這情景里更像是一個惡人，正如丁默邨之于丁巖。因為人在有了共鳴的時候最容易被打動，今天雖然不會有人對丁巖說出加入軍統(tǒng)的話題，但憤怒、疑惑與迷茫已經(jīng)深深地埋在了丁巖的心中，總會有個合適的時機破土發(fā)芽。
良久，丁巖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響了起來。
“我想，聽一聽這件事的全部過程。”
于是在上班前僅剩的一個小時里，蕭冀曦被迫把那個從油耗子那里聽來、經(jīng)由他自己轉(zhuǎn)述給蘭浩淼，再由蘭浩淼加工編排之后塞給丁捷的故事又聽了一遍。
實際上他對一切的細節(jié)都耳熟能詳，因為這是他和蘭浩淼一起推敲出來的，務(wù)必使油耗子講出來的那個模糊雛形上面具備了一切邏輯自冾的細節(jié)，但他還得相當(dāng)認真的聽著，時不時配合丁巖流露出或不可置信或悲傷憤怒的表情，并且還不能打哈欠。
這實在是一種考驗。
“你必須要走了?！笔捈疥乜粗饷嬉呀?jīng)快要大亮的天色，打斷了丁捷聲情并茂的講述，他聽得出來這個故事已經(jīng)接近尾聲，再想講下去則全要靠丁捷的想象能力。他和蘭浩淼只推理到這一步，再往下那些近乎臆測的東西不適合講給丁巖聽，而是要靠丁巖自己去想象。
丁捷也跟著看了一眼天色，他站起身的時候依舊不忘記自己的本職工作，眼含淚水的望向丁巖。
“少爺，從今往后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你千萬要保重自己，不要想著為老爺報仇，現(xiàn)在你是斗不過他的?！?p> 如果說丁巖在一開始聽丁捷的話時只是有些神思恍惚的話，他現(xiàn)在看起來簡直就是魂魄出竅了。蕭冀曦很懷疑丁巖現(xiàn)在還有沒有說話的能力，在他看來丁巖只剩下一個殼子坐在這里，能喘氣已經(jīng)稱得上是生命的奇跡。
但是丁巖還是拼了老命的擠出一句話來。他的眼睛紅的嚇人，不知道是因為一宿沒睡還是剛剛哭了一陣子，像是隨時能滴出血來。
“你要離開上海？”
“不走不成了，我選的時機不大好，被七十六號的人盯上了。”丁捷苦笑，目光在蕭冀曦身上一掃而過?！叭绻覜]有猜錯的話，這位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報告里把我的樣貌給寫出來了，如果被丁默邨看見，那我接著留在上海一定會死的很難看。”
蕭冀曦聳肩?！皠e這么看著我，你和反抗分子一起出現(xiàn)，我當(dāng)然以為你們是一伙的，盡忠職守而已。當(dāng)然，現(xiàn)在看來你的確算是個反抗分子，只不過是日本人不會關(guān)心那種，我也就不用再費神了。”
他的語氣相當(dāng)輕松，而丁捷的表情也相當(dāng)不善。只是蕭冀曦就像是沒看見丁捷的表情一樣，自顧自的接著往下說。
“算你運氣好，遇到的是我，換一個人沒準真會想辦法找丁主任邀功。我么，一來是升遷無望，二來和老丁有點交情，不能看他被兄弟我推進火坑里去。所以你趕緊滾蛋，只是最近日本人對進出上海水路管控很嚴，你得另外想轍了。”
這就相當(dāng)于是在提點丁捷不要走水路了，也是蕭冀曦對同濟的一點關(guān)懷。畢竟丁捷完成了這個任務(wù)，起碼這張臉是不能再出現(xiàn)在上海，而他如果真的要離開上海，那平日里更便捷的水路在此刻是絕比不上陸路安全的。
這話蘭浩淼大概也會對自己的下屬說，但這話現(xiàn)在給他說，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賣給丁巖一個人情，讓這個今晚經(jīng)歷了太多的可憐孩子感受到一點來自于同僚的‘關(guān)懷’。
盡管這事就是蕭冀曦一手策劃出來的，他還是一點愧疚之情都沒有。
丁捷簡短的一點頭，他有些狐疑的看著蕭冀曦，似乎在想為什么七十六號里會有看起來這么奇怪的一個人，蕭冀曦卻沒有要解釋的意思了，他往樓上指了指，示意丁捷從哪進來的打哪出去。
“我相信你既然能不被人發(fā)現(xiàn)的出現(xiàn)在這里，也一定能以同樣的方法出去?！?p> 蕭冀曦依舊是端著槍送丁捷走到了樓上，丁捷推開窗子很小心的向下張望了一番，確定此刻街道上還什么人都沒有，連最早起來倒夜壺和生火做飯的那些人都沒有出現(xiàn)，于是便飛快的從窗子上跳下去了。
這一跳其實是有些破綻在里面的，他的身姿完全不像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大概是因為任務(wù)基本完成這人有些懈怠導(dǎo)致的。蕭冀曦在窗口注視了他一會，還饒有興趣的猜測了一下他跑到什么地方才會把自己的偽裝給卸下去，這才重新回到了樓下。
走到樓梯口的時候，蕭冀曦發(fā)現(xiàn)丁巖還維持著剛才的那個姿勢呆在那里，大概是魂兒還沒完全飛回來。
“發(fā)什么呆呢？再不走就要有人發(fā)現(xiàn)昨晚你是在這兒過的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