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的,油耗子的注意力雖然一直在阮時生身上,反應卻比王闖慢了半拍,此刻正微微皺著眉頭看過去,顯出不解的神情來。
蕭冀曦也跟著往外看,一眼就看見唐錦云正在車窗外頭,于是便全明白了,一瞬間差點罵出了聲,憋下來之后琢磨了一陣子,也不知道是該罵唐錦云在外頭亂晃,還是罵阮時生做的太明顯,只當一車的人都是傻子。
但車是已經(jīng)停下來了。阮時生沉默了幾秒鐘之后說道:“我認錯人了,只是長得有些像一個故人?!?p> 王闖笑了?!澳隳切┕嗜丝啥己芤媸钦J錯了?”
阮時生怒瞪著他,卻沒再說話。蕭冀曦在肚子里嘆氣,這小子要真咬死了說不認識,倒也就沒什么了,前后這樣的不一致,王闖就是再傻也能覺出些不對來。真不知道他是跟著共黨混了多久,這樣看來全然是門外漢,也不知是怎么給調到上海這要命地方的。
王闖果真就悟了,伸手就去拉車門。
阮時生本也不至于如此,但見著唐錦云則實在是震驚太過——她見過他的面,也該早知道他已經(jīng)當了叛徒,不趁著還沒被出賣離開上海,卻還留在這里,難道她真就這么有自信不會被出賣?
這可不是全憑運氣去賭的事。
然而眼見著王闖要下車,阮時生卻又不想放任王闖去,他曾經(jīng)那些同伴已經(jīng)死得差不多了,那些死亡事故基本上都是他一手策劃出來的,他也一點都不后悔。
可他還是承唐錦云那份情,所以不大想叫她死。反正該做的事情已經(jīng)做完了,就算眼下被人覺著有異心被投入大牢里去,也沒什么妨礙,就當是把這份恩還得更徹底些。
蕭冀曦眼見著阮時生去拔槍,看那眼神就知道這小子是在想什么,絕不是要跟著王闖一起下車去抓人。他趕緊把阮時生的手死命往下一按,喝到:“別亂動!”
這么緊要的時候,蕭冀曦也犯了個錯誤。他本身沒意識到,但是等看見唐錦云飛快的往這邊瞟了一眼之后,就全然明悟了。
“趴下!”他松開手,把前排兩個人的腦袋往前重重一推。
——那一瞬間,蕭冀曦也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沒有就近把阮時生給按下去。他并不知道阮時生身手和反應如何,不知道這一聲夠不夠阮時生躲過接下來可能發(fā)生的一切,但他在有選擇的時候,就是本能的放棄了阮時生。
大概是因為他很不想阮時生活下去,因為白青松想殺阮時生,可也不全是為了這個。
然而阮時生很機敏的矮下了身子,幾聲短促的槍響,子彈打碎了車窗玻璃,槍聲幾乎是跟著蕭冀曦的示警一同響起來的,子彈也幾乎是擦著幾個人的頭皮飛過去的。
蕭冀曦撲在駕駛座與副駕駛之間,姿態(tài)有點滑稽,腰腹也被硌得生疼,但好在也是毫發(fā)無傷。開槍的人顯然是沒打算區(qū)分一下這車上都有什么人,蕭冀曦不知道這是不是白青松的手筆,不過白青松要真想找機會把他給一并干掉,也很情有可原,他不覺得有多傷心。
油耗子反應了過來,借著那俯身的姿勢摸了槍,一把拽開車門就矮著身子滾了出去,這時候四面本已經(jīng)散開的行動隊車輛又都聚攏了來,這時候不管先前動手的是誰,大概都只有趕緊跑路的份兒了。
蕭冀曦捂著自己的肋骨,把自己從兩個座位之間拔了出來,順便也掏了槍。阮時生這會又不說話了,也不動彈,蕭冀曦狐疑的看他,阮時生也算經(jīng)歷過大風大浪了,總不至于被嚇傻。
阮時生只是坐在那里,油耗子和王闖都已經(jīng)下去了,蕭冀曦覺著他們兩個再不動彈不大合適,嘆了一口氣,雖不知阮時生犯的是哪門子病,總也得勸勸他別在這時節(jié)犯病。
然而他剛要說話,阮時生先開口了。
“她要殺我是不是?”
蕭冀曦被他給氣樂了,多新鮮呢,玻璃都打碎了,還問這有的沒的。
“你殺旁人的時候,沒想過旁人也要殺你?”
“我沒想殺她。”
“對他們那些人來講,同伴被殺比自己被殺還難過呢,死了不過眼睛一閉,活著的還得受煎熬?!笔捈疥睾鋈挥X著阮時生傻得有點可憐,于是難得好聲氣的解釋了兩句,眼見著也不能再耽誤下去,開了車門就往外跑。
這時候他忽然聽見阮時生說:“我明白了?!?p> 可蕭冀曦著實懶得琢磨阮時生明白了些什么,不管明白什么都有點晚,該死的不該死的都已經(jīng)死得差不多了,就余下阮時生這一個。
跑下車四下張望,唐錦云是早就沒影了。這一片還是留了幾個老宅子,所以顯得分外逼仄,大白天也有點陰森森的,好些自詡摩登的上海人都不樂意往這邊走,其實這幫人抱怨估計也不是真覺得這些房子難看,就是寸土寸金的地界,這么幾個占地極廣的宅子瞧著很不上算。
蕭冀曦倒是挺喜歡這些房子的,他覺得這些飛檐拱斗很好看,比后建起來那些房子都好看。就是也不常來,這邊總有鬧鬼傳聞,七十六號的人不怕鬼,聽著就奇,因這些人都是虧心事做絕的。
眼下這些人卻也顧不了這么些,挨家挨戶的去搜,這里頭現(xiàn)在能住的也都不是什么顯赫人物了,仗甫一開始打,原先覺得值錢要緊的東西——什么傳家寶,什么老宅子,乃至于錢財,都其實沒什么要緊了,總貴重不過自己的命去,所以眼下還肯住在這些地方的,那都是沒處可去的人,一間屋子不大,能劃出地方來住下好幾家。
要不是因為上海至今不大消停,估計這些地方早已被鏟平了蓋上新房,蕭冀曦跟著自己的隊員走進來,任他們去搜,只還是叮囑這些人不要隨便驚擾了人家,這話旁人聽著假惺惺的,他自己聽,其實也有點不齒自己,因為至今居然也只能做到這一步。
蕭冀曦抱著胳膊往房梁上看,看一眼又一眼,但什么都不說,看上去就是在欣賞那些斑斑駁駁的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