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方朔立于穆松的尸身旁,舉目四顧。
繽紛的大雪,下得愈發(fā)的疾了。
卻,依舊不能覆蓋蒲類湖畔那尸橫遍野的肅殺之氣。
他的目光望向東面的一處高崗,“就葬在那里吧?!?p> 虞侯李子楓在他身側,手里攥著穆松的刀上下端瞧。鋒刃之上,黑白兩色扭曲的鋼紋渾然天成。李子楓不由得驚嘆,“居然是烏茲點鋒刀!”
他目視所見,穆松的這把刀下斬斷邊騎兵刃近似無數(shù)……他雙手托刀,頗為的鄭重躬身奉在白方朔身前,“大帥當用此刀!”
白方朔僅是側目瞥一眼,絲毫未有接刀之意,“與穆松王陪葬吧?!?p> “大帥!這把刀可謂神兵……”
“神兵?!”白方朔不屑一顧的踱出一步,揮手指向身后位列齊整的赳赳騎陣,淡然道,“勇毅兵將,善用之,方可謂之神兵。這把刀縱然是鋒利無匹的寶刀,卻也救不了穆松之命,所以在某眼中,此刀不外乎就是一塊凡鐵而已?!?p> 李子楓聞言,深以為然的點頭稱是,復又將刀置于穆松身側。
“墳前立一面木牌。上書——北狄汗,穆松。白方朔恭立?!?p> “大帥,這個……”一旁的副帥陳征遲疑道,“怕是不妥吧?!?p> 白方朔挪開兩步,為上前來搬動穆松尸身的軍校讓出方便。
目視著穆松那雄偉的身軀被緩步抬去了遠方……
“無妨,他想要……”白方朔頓了頓,肅穆的沉聲道,“他也當?shù)钠?!?p> ……
此役竟然如此慘烈!
如此謀劃,可謂萬全。
即便如此,穆松卻幾乎斬盡殺絕了姑師與吉薩聯(lián)軍。
最后一戰(zhàn),不過困獸之斗,仍然留下了數(shù)千邊軍……
邊軍諸將,思之蒲類之悍勇,無不心下嘆服。
然而,從此世間再無蒲類一族亦。
風蕭蕭兮。
雪漫天。
仰天長嘆兮。
鬼神泣。
……
“原路退兵?!卑追剿氛峙蹞]灑間,翻身上馬。
陳征略一遲疑,上前道,“按著大帥軍前所議,繞道哈爾密王城,走天山北麓折返……”
白方朔擺了擺手,“無需。”
都虞候李子楓聞言催馬上前,“大帥,那穆松二子巴蓋烏于前山牧場得脫……檢點此處,并未尋到……”
白方朔駐馬思忖片刻,“穆松七位王子,還有誰不在此處?”
陳征與身旁中軍低語幾句,方才確認道,“閆雄傳來消息,大王子木沙已亡。尚有四子蘇赫,七子索倫?!?p> 白方朔手里緊一緊韁繩,撥轉馬首,“無礙,巴蓋烏一介勇夫并沒有什么大格局……蘇赫,就是少年入寺修行的那一位?”
李子楓應承道,“正是,據(jù)說這蘇赫慧根深種甚有佛緣,拜在圣僧鳩摩邏門下……不過并未繼承佛門衣缽,幾年前出寺后便行蹤不明?!?p> “那就讓他好好當他的僧人。此時的蒲類……應該正是他得以頓悟的好機緣?!庇虚e暇打了個機鋒,白方朔嘴角一帶,“至于那索倫……等他成年之后再來找我的麻煩吧……此處不宜久留,收攏蒲類王庭的所有財物,即刻退軍!”
戰(zhàn)馬一聲長吁。
卷一團風雪。
白方朔戰(zhàn)袍飄擺之際,便當先南去。
……
一戒和尚懷里揣著大半瓶酒,晃晃悠悠的離去多時。
蘇赫沒有睡。
他心中沒有風起云涌,反倒是什么也沒有想。
他的眼神木然的盯著某處,久久沒有移動……
……
石屋的門,悄然的推開了半扇。
痰嗽一聲,老孫頭露出了半邊臉面。
“大當家的……有個人,我覺摸著你得見見……”
“我說孫老,你沒覺摸著我早該睡下了?”
“這個……嘿嘿,”老孫頭強笑著,擠進來半邊身子,“不忙睡?!?p> 蘇赫用手撐著眉框,忍了又忍,“什么人?”他隨口問道。
“能人。”
“孫老……”
“大當家的,能人!確實是不可多得的能人啊……”老孫頭一步邁了進來。
自身后一拽,又拉進個人來。
蘇赫一抬頭,卻迎上了一雙極為清亮的眼睛。
正是景子。
“這景子著實不錯。這才用了兩個時辰……咱們那一堆帳薄,人給按著糧、器、財、用、兵……分門別類理的清清楚楚!那小手兒算盤珠子撥的,噼里啪啦……各項細目、總數(shù)都打出了……”老孫頭嘿嘿一笑,“我也未敢休息,調了一幫小子按著賬冊,一間庫一間庫的正盤對著……就想著這人,咱們寨子里能用的上!”
好像并未感覺到任何意外。
又好似根本什么也沒有聽進去。
蘇赫的精神此刻確有幾分渙散,他乏了,也困倦了。
“孫老,我只問你,他當不當用?!?p> 老孫頭佝僂著腰身,恬笑道,“當用!自是當用的!”
蘇赫便看著景子,緩聲言道,“總算這件事,你沒有騙我?!?p> 景子心中一顫,卻仿佛沒有聽明白,“騙你?”
蘇赫擺擺手,不欲就此再說下去。
“行了,孫老……”蘇赫向后靠了靠,找了舒服的姿勢,沖景子指了指,“在我這兒,他翻不了天……你別傷著自個?!?p> “哎……”老曲一貫佝僂著的腰身挺了挺,“我好歹得防備點……對吧,大當家的?!?p> 身板一挺,老曲那一雙顯得混沌昏花的眼睛,頓時精光外泄。
左手在右臂上麻利的一托又一擰。
機簧搬動的脆鳴,咔噠響過兩聲。
順著袖口,一支泛著慘綠瑩光的短矢,被老孫頭小心翼翼的卸了下來。
景子下意識的退了一步去。
那機簧聲,這支劇毒的短矢……
這塌腰駝背看著老態(tài)龍鐘的老東西,居然在胳膊上裝著一支極為精巧的緊縛花背短臂弩!
這種弩,極難打制,放眼中原的能工巧匠能做出這種弩的絕超不過兩手之數(shù)。
景子知道這種臂弩。
雖然只能射出一矢,然而其勁力之強,五步之內無人能躲。
那不止箭頭,周身都綠瑩瑩泛著烏光的短矢……更不必看,自是帶著見血封喉的劇毒,無需射中哪怕只擦破點油皮想必也是立時斃命。
好陰毒的老東西!
景子一言不發(fā),只是冷冷的瞪著老孫頭。
只怕是自己方才稍有異動,又或是之前在倉場之中有些什么不妥之處,這腰身佝僂的老孫頭就會毫不猶豫的將自己射殺當場。
老孫頭沖著景子嘿嘿一笑,剛想要說些什么,蘇赫只沖他擺擺手,“讓他為我軍中主簿,你看可行?”
老孫頭趕忙沖蘇赫道,“哦,那是一點問題都沒有。”
“帶他去檢點些裝備,明日隨我出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