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振堂斗膽想問問統(tǒng)領大人,北狄黑風盜縱橫域外惡名遠播,殺人勒索,把控商道,擄掠邊民,可謂壞事做絕……這等馬匪賊人,如何能當?shù)昧耸ド系挠H軍!”
“哦?”蘇赫眉頭一挑,“你曾是懷化城白方朔麾下的邊軍?”
葛振堂搖了搖頭,“家在綏遠,靠近漠南,在河套黑風嶺隘口,做過五年邊騎夜不收。是雁鳴關御北大將軍治下。”
邊騎探馬夜不收,是與北狄顛不停齊名的騎軍精銳。
蘇赫深以為然的點點頭,“你是見過黑風盜殺人勒索,還是遇到過黑風盜擄掠邊民?”
“未曾,不過盜匪之流所做的,無非就是這些事了?!备鹫裉霉虉?zhí)的言道。
蘇赫不欲與他言說這些,指了指場外的騎隊,“這是我麾下的貂帽騎,皆是高昌騎勇,與黑風盜并無半點干系。”
“高昌……那便是狄蠻!”葛振堂更加不明白了,隨即口氣一橫已帶有質問之意,“敢問大人,為何要他們身著黑風盜的裝束!”
鄭千凝不知道什么黑風盜,只聽得此人口氣不對,便眉峰一皺,“在大人面前你不要太過放肆!”
葛振堂卻絲毫不懼,只昂首等待這位蘇大人的答案。
蘇赫笑了笑,“問的好,原因就很簡單?!彼嗔巳啾穷^,“因為我就是黑風盜的黑風。他們這么穿,純是因為我個人喜歡?!?p> 黑風?!
葛振堂心下不由得警覺起來。
他和標下夜不收,因為不遵將令私下出關與前來叩邊的蒙真游騎廝殺,被刺配流放之后,在邊軍整整服了五年苦役。最后能熬下來的,只剩下二十來名弟兄。皆是配軍,放出來之后也無人敢用他們,根本無事可做。葛振堂家里原本就是養(yǎng)馬的,他便拉扯著弟兄們操起了家里的老本行,在邊鎮(zhèn)一帶的草原上放養(yǎng)販賣馬匹為生。
此次自綏遠來京城,為的就是他們在野外碰巧逮到了一名喬裝打扮的漠南探子。夜不收的手段,自然就撬開了這名探子的嘴……審問之下,得到的消息卻令他們大驚失色!
北狄新立汗王巴蓋烏的數(shù)十萬兵馬竟然已然到了漠南草原。拿下漠南左賢王部之后,這位北狄汗王實力大增,兵鋒直指漠南的蒙真王庭……
這名探子,原來不是漠南蒙真的探子,根本就是北狄的顛不停!他們已然神鬼不覺的潛入到大夏境內,探查收集河套邊關一帶的消息。
雖已是被刺配的賤民,葛振堂那一顆火熱的武人報國之心卻從未停熄過。自刺配那一刻起,他便不再信任河套邊軍……他遠赴京城,想要將這一消息直接報于樞部……然而,等他到了京城才意識到他的這個想法無異于癡人說夢。
一個刺配的罪人,想要進樞部衙門,簡直比登天還難!葛振堂不死心,他們三人在京城中等了數(shù)日,瞅準了時機當街攔下一位樞部員外郎的坐轎……未靠至近前,便被隨轎的侍從們一番棍棒打將了出去……
真可謂老天開眼,叫他撞見這位圣上的侍衛(wèi)親軍統(tǒng)領……葛振堂想將邊關軍情上報與這位大人……未料想,這位蘇大人竟是一位北狄人,更是那黑風盜的寇首黑風!
葛振堂眼眉間頓現(xiàn)厲色。
楊虎在流民中使勁的沖他丟著眼色。
馬遼快步趕至他身后,拽了又拽,卻拖不動他。
“你若是對我這黑風不放心,大可來親軍營試試看。葛校尉曾為邊軍夜不收,若還有心報國,此刻便是機會?!?p> “葛振堂,只為圣上效死!”
“唔?!碧K赫高高挑起了眼眉。
……
回到侍衛(wèi)府旁側的府邸,夜已深。
他做完了今天所有要做的事,甚至親自數(shù)了一遍馬騰麾下鐵甲衛(wèi)清理出來的玄甲黑鎧。僅僅看這些鐵血尚存的鐵浮屠,這些代表著極端的終極武力,大夏當年能最終問鼎天下,不是沒有道理的。
達成協(xié)議之后,穆瑞對他的支持是不遺余力的,天黑時分,他去那片廢棄的倉場看了看,已有不少人手在那里挑燈夜戰(zhàn),僅僅一下午的工夫,倉場收拾的已經(jīng)頗具規(guī)模。
蘇赫當然知道,這與他和這位老狐貍皆來自北狄毫無干系,唯一與穆瑞有干系的只有銀子。在銀子面前,穆瑞賭的很大,這老貨的膽子更大。
晚飯是他與鄭千凝、張子涵、托雷和今日加入親軍營的那位葛振堂一起吃的。只喝了少許酒,當然托雷嗜酒喝了不少……
葛振堂的兩名弟兄已經(jīng)當即返回了綏遠邊鎮(zhèn),要將百余匹漠南良駒和麾下幾十名弟兄都帶來,這其間至少有二十幾位邊軍夜不收。席間葛振堂的話很少,他望向蘇赫的眼神也怪怪的,他那句“只為圣上效死”,讓蘇赫覺得此人很有點意思。
令蘇赫絕沒想到的是,自薦為他常隨的居然是薛貴。
薛貴在這京里人頭熟,跟誰人也能說得上話,帶在身邊也算相宜。
在前院,蘇赫站在月門處久久沒有踏入后院。
有件事,他未做。
因為他很忙,事兒很多,實在是得不出功夫去理藩院。
確實是這樣的,沒錯的,蘇赫點點頭跟自己確認道。
她既然能潛身到他的窗下,又飄然而去,想必身子是很好的……蘇赫低著頭,思忖著,步入了后院。
……
月上枝頭。
院中寂寥。
一抬眼,他望見正房門前倚著一人。
一個女人。
一個不施粉黛身著粗布衣衫,卻掩不盡那曼妙身姿如柳枝般婀娜的女人。
蘇赫定睛又看……
“柳仙兒?”
“嗯。爺晚飯吃了么?”她問。
“你……怎么穿成這樣……”蘇赫詫異的上下打量著她……
只一日未見,這柳仙兒怎么侍弄出這么一身粗布打扮……蘇赫很是有些莫名其妙。
好似依舊身著綾羅,柳仙兒甩開手在門前轉了個圈兒,“好看么?”
蘇赫看著她,只是揉了揉鼻頭,沒作聲。
……
進了屋,幫他脫了外袍,蘇赫一扭頭,看到桌案上擺著蒸飯,有葷有素四樣菜。
“你不必等我吃飯的。”
“要等的。”她輕聲道。
“我回來的晚了,先前已經(jīng)吃過飯了?!?p> “哦……”她的臉色就有些戚戚的。
“那……我陪你吃點。方才只顧著吃酒,剛好也沒吃飽?!?p> “真的?”她眼中一亮,終于展顏一笑。
……
只是同蘇赫一起吃飯,今日她都做了些什么,她一句都未說。
看到蘇赫略帶倦容的臉色,她知道什么時候該說,什么時候不該張口。
這些她都懂的。
他能陪著自己吃飯,已經(jīng)是很好的。
她已經(jīng)是很滿足了。
……
翠兒拾掇了碗筷,同她一起伺候著爺泡了澡兒。
她便同一臉嬌羞的翠兒出了屋。
爺不開口,她便要去睡在西廂房的,這規(guī)矩她懂得。
……
夜已深。
西廂房叩門聲響,翠兒扭身沖柳仙兒扮個鬼臉,腳步輕快的開了門,喚了聲爺,迎了他進來。
蘇赫沖柳仙兒抖了抖手上的銀票。
他不悅的問,“不是說好好的?為什么沒去贖身?”
她低頭輕聲的答,“贖了的?!?p> 蘇赫不解,“那這銀票……”
她卻又垂首不答。
“老爺……姐姐給我們贖身,用的是她自己的銀子。”翠兒怯生生的替柳仙兒答道。
他便久久的看著她。
直到她緩緩抬起頭來……
蘇赫走到近前,將那張銀票放在一旁的桌案上,“去買幾身好看的衣裳,只撿貴的買。一分價錢一分貨,你肯定比我懂的。那些你們女人日常要用的都得有,要這京城最好的,一樣也不能差。我不懂這些,你自己添置吧……咱們家里有銀子?!?p> 咱們……
家……
柳仙兒望著他的眼瞳中就似蒙上了一層朦朧霧氣。
“有的是銀子!你盡管使……說好了養(yǎng)你,用完了找我拿?!彼a充道,“給翠兒也添置些?!?p> “知道了,爺?!彼菑埱文樕弦咽菧I水橫溢,卻笑盈盈的望著他。
蘇赫轉身出了屋,卻在門前回身望著她,“你……”
她依舊只是笑盈盈的望著他。
“哦,沒事兒?!彼嗔巳啾穷^。
“老爺早點休息?!贝鋬菏┝巳f福,待他回身,就閉了門。
門卻又被推開了……
翠兒低低笑著,卻又趕緊閃在一旁。
他徑直來在她的近前,不由分說的胳膊伸過她的腿彎,就將她又橫著抱在了懷里。
大步邁開,他就如同昨夜那般抱著她,回了正房。
雛鷹便啼了一夜。
直羞得圓月扯過片片殘云,忙不迭的遮在了身上。
……
林靜姿沒有死。
她已回到了京城。
夜色中,她一動不動的蹲伏在屋檐上,正好似一尊泥塑的脊獸。
月影清涼,她在此處等了他好久。
看著他走進后院,進了屋……又從廂房里橫抱著孫柳鶯出來……
那些隨即便自內室中傳出的旖旎響動,嬌喘鶯啼,她好像根本就未聽到。
現(xiàn)在這些與她又有些什么關系呢?
她甚至不知道今夜自己為什么又會來到這里……
如果說昨晚她一直潛行在孫柳鶯身旁,跟到了這統(tǒng)領府邸,尚有立場算是記著給老孫頭的承諾……那么她今夜便已不必再來。
柳仙兒今日已經(jīng)贖了身,做回了孫柳鶯,今后如何,是死是活與她已經(jīng)沒有半分關系……
可是她還是來了。
來做什么?
甚至昨晚在窗前留下的那句話,此刻她也覺得是那么的好笑。
她便黯然的笑了。
他始終都沒有來找過她……
他應該也根本就沒想著要來找她的。
屋里傳出那似歡愉,似哀鳴般的嬌喘聲,輾轉間便飛上了天際。她纖細的手指不自覺便捏碎了握在手心里的那一份解藥。
羊角癲的解藥。
她無聲的笑著。
他果然已經(jīng)可以的……根本無需解藥了。
他應該早就可以的……
只是同她不可以,而已。
他已到京城。
即便不是由她帶著他來,任務也已經(jīng)完成。
聽師傅說,裕親王也已經(jīng)見過他。
令她沒有想到的是,待她傷愈返回京城之后,得知他已是御前侍衛(wèi)統(tǒng)領。
蘇統(tǒng)領,蘇大人……
蘇大人應該是當她早就死在風陵渡了,那位不惜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將他帶往京城的景子死了。
景子確是死了。
景子即便是死了,尸身何在,是否安葬,他自然是不會放在心上的。
她是林靜姿。
隨即她便釋然,男人,不就都是如此么。
解藥的白色粉末自她纖指間流盡的那一刻,她飄然而去,從此便放下了。
林靜姿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