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風起。
雪依舊在下。
覆蓋了整個秦地。
風疾,荒原上便有銀蛇狂舞。
風緩,則似漫天飛絮。
亂石崗以西,數(shù)里之外的一處山梁上,嚴峻杰孤身而立。
他的罩袍在風雪中烈烈翻飛,須發(fā)皆白,上面的雪,落下便化了,化了便凍了,已是一縷一縷。
手摯銀槍,他的手已凍得鐵青,他卻渾然不覺。
他已似一座冰雪中的泥胎人偶,呼不出一絲熱氣。
他便迎著風,面相東北遙望。
那里,有他的愛女。
他能做的,僅就是在此地,距她的尸身數(shù)里,守護這一夜。
順著風,依稀飄來的響動,他聽的真切。
那自風中傳來的,一聲聲似狂獸嘶吼般的悲嚎,直直刺進了他的心里。
他知道那是誰。
他知道那個年輕人心中有多痛。
他未料到,他們之間用情竟是這樣的深。
當然,他之前也從來就未關心過……
悔意再深,也終就便只能悔,再無他用。
是以,他明白,他也就只配站在此處。
他只能在這里默默為她守候。
他祈盼,在那風雪中,她能來再看他這位老父一眼。
是老父,她故去的這短短幾個時辰,他已然老了很多。
他只想對她親口說一句,他實在欠她良多。
在心底里,他竟對蘇赫生不出一絲恨意。
他不恨蘇赫。
他恨的,是他自己。
……
蘇赫嘶嚎了多久,他不知道。
他的嗓吼早就撕裂,他已吼不出聲,他吼出的皆是血。
他身后的虛空中,金身羅漢忽隱忽現(xiàn)。
他一邊吼,一邊出刀。
他已不知出了多少刀。
每一刀,他都劈向天際。
每一刀,皆可破山河。
他卻破不了這個天。
如果冥冥中真有主宰,莫管是神是魔,他便要殺了它。
他定要殺了它!相信他,一定可以做到的。
最后一刀,蘇赫仰天大喝,“來??!羊角癲呢!弄死我啊!”
便就在他的頭頂,云破天開。
他的身周,再無雪落。
他終就力竭。
頹然倒地。
雪復又落下。
無邊無際,無窮無盡。
……
他終于安靜了下來。
他來到她的身側。
他小心翼翼的掀開蓋在她身上的皮氅,輕輕的讓自己貼緊了她,躺在了她的身邊。
他依舊無淚。
他側過臉去,看著她早已生機不在的面龐……
他發(fā)現(xiàn),雪落在她那凄美的面上,竟不會化的。
他伸出手,替她抹凈面上的雪。
他的嗓跡已然腫脹的發(fā)不出任何聲響,還是張著枯裂的口,對她說道,“你先好好睡一覺,我就在這里陪著你。明天,早起,我送你走。”
他知道,她聽的到。
他似乎能看到,她那彎彎翹起的睫毛,動了動。
他便笑了笑。
“冷吧?”他側過身,伸出手臂抱著她,就像去年也是這個時候,在紅柳灘的那個夜晚一樣。
她的身子早就冰涼,他絲毫感覺不到。
他原本以為,他睡不著。
他卻睡的很快。
微微響起了鼾聲。
在夢里……
他咧開了嘴,笑的是那般的歡暢。
……
“你在駝隊中是做什么的?”
“帳房主簿。”
……
“說吧,你究竟什么來歷?!?p> “林靜姿,伙計們都叫我景子,年十九……”
……
“不然,你上來……”
“免了,你眼睛大,眼皮薄,說不準晚上睜眼睡覺,別嚇著我……”
“你怎么不去死?”
“哦,我只想問問可以選擇怎么死么?”
“你想怎么死?”
“精盡人亡,你覺得可以么?”
……
“前夜……窗前,我知道是你,我……”
“不是我。蘇大人怕是聽錯了。如果說之前大人或許認識一位喚作景子的故人……她同她的師兄已經(jīng)死在了風陵渡。不知道我這么說,大人能聽的懂么?!?p> ……
“蘇赫?!?p> “嗯?”
“你得跟我保證。”
“林靜姿,你說。”
“這一回,天塌下來,你也得行。”
……
蘇赫猛然驚醒。
他看一眼身旁的她……
他久久的,看著她。
他知道,她永遠也回不來了。
他仰起頭。
烏云散盡,天已微明,雪終就是停了。
“景子……我來送你了?!彼p聲的呼喚著,像是怕將她吵醒。
一手抄在她的脖頸后,一手伸在她的膝彎下……蘇赫抱起她,只覺得她好輕。
他小心仔細的將她放在早已搭起的柴垛上。
當他退后一步的這一刻……
他凝視著她。
戀戀不舍的望著她。
他終于再也繃不住了。
蘇赫滄然淚下。
他終就沒有做到,他終就像個孩子似得哭了。
他緊步上前,卻踉蹌著摔倒在地。
渾身的雪泥。
他復又爬起,撲在她的身上。
“景子,我真的……真的……舍不得你走……”
……
耳邊響起嗡嗡聲響。
蘇赫轉頭,看到了眼前的金蠶子。
“是時候了?”蘇赫問。
金蠶子便就在他面前懸停了那么一瞬。
蘇赫伸手捧起潔白的雪,擦凈了手,擦凈了自己的面目。
“好?!彼厥?,向一旁望了望,“等一等?!?p> 他自雪里,抱起了二月紺香的尸身,將她放在林靜姿的旁側。
“對不住了,你師兄的尸骨……”蘇赫沖她搖搖頭。
正月開歲已在他的刀下,破盡了。
“可以了?!彼麤_金蠶子說道。
言罷,蘇赫拔下罩衣,赤著上身,面向東方初升的冬日盤膝坐倒。
當?shù)谝豢|紫陽,投射在他的身上,他微闔雙目,口誦經(jīng)文,送林靜姿上路。
呢喃的經(jīng)文,自他口中遠播至無限的遠方。
恍若有鐘聲在極遠之地,應和著響起。
鐘聲厚重久遠,佛音慈悲悠揚。
梵音渺渺間,金蠶子那小小的身子突現(xiàn)金光。
它的身下,拉起一道火線,圍繞著那柴堆上下飛舞。
一夜大雪,淋濕的枯柴,漸漸蒸騰起無邊的白氣。
轉瞬便就干透了。
轟然火起。
火光筆直,直沖天際。
蘇赫誦經(jīng)不斷,唇口微顫,微闔的雙目間兩行清淚黯然復下。
……
金蠶子不知為何泱泱的,將自己卷在火龍駒的鬃毛里,不愿起身。
阿南在嘶風獸上有些惴惴不安的擰著身子。
她努力了好幾次,才鼓起勇氣,怯生生的向蘇赫伸出手臂……
她本就做好了他不愿睬她的準備的。
卻不料,蘇赫沖她笑笑,伸手將她抱過在自己馬上。
她終于暗自長出了一口氣。
她好小心的,像往常一樣,伸手摸了摸了蘇赫的面頰……
蘇赫沒有閃避。
她至此,才放下心來,靠進了他的懷里。
“你哭了?”她小聲的問他。
“沒有。”蘇赫騙她。
她方才拿手試過的,她知道他在騙她。
“那姐姐,送走了吧。”
“嗯?!?p> 她久久沒有再說話。
“她很好呢……”她忽又說道。
“嗯?”蘇赫問她。
“有你送她,很好呢?!?p> 第四卷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