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吾王歸矣
“王爺為何不引兵西去接應(yīng)可汗，算一算時日，可汗率軍圍攻直隸都城，應(yīng)該就在這幾日間?！蹦鹿虿唏R來在右賢王身側(cè)，低聲道。
穆哈因始終認(rèn)為，如今右賢王部損兵折將，實(shí)力大減，理應(yīng)與巴蓋烏匯兵一處，先破直隸，再圖京城。
兀木只是目視前方連連冷笑，“本王此次帶出來五個兒子，如今戰(zhàn)死兩個，殘了一個，剩下兩個皆是重傷！我麾下最勇猛的黑水蒙真死得一個不剩，還西去？！和巴蓋烏匯兵一處本王又能得到些什么？！從這里往東，殺透齊魯之地，再沒有可擋我的兵馬，放著這許多財(cái)物奴隸不要，本王難道瘋了不成？！”
穆哈因當(dāng)即將馬首擋在兀木馬前，“王爺，拿下大夏京城，從此這天下都是可汗與王爺?shù)?，何愁?cái)物和奴隸。”
兀木頓時火氣，勒馬駐步抽出馬鞭便欲沖穆哈因當(dāng)頭劈下……
只看到穆哈因此時毫無懼色的面目，兀木不由得停手嘆過一口氣。
他垂手在側(cè)，探過身去低聲道，“我來問你，之前你可到過這大夏京城？”
穆哈因搖搖頭，不解其意。
“本王來過！”兀木的手臂斜斜指向夕陽下這座天底下最大的城池，“而且不止一次！你根本就不知道這大夏的京城到底有多堅(jiān)固……”
穆哈因未有絲毫的遲疑，駁斥道，“王爺，天底下沒有不可破之城池！”
兀木頹然得沖他擺了擺手，“大話人人說得！那你來告訴我，需多久可破此城，要死我多少族人可破此城？！”
“這個……”
“巴蓋烏不愧雄主，本王亦服他?？伤闹袑Υ笙挠谐鸷蓿就鯖]有！我再來問你，他為何放著豫州不??？！他急于攻打大夏京城，確實(shí)是為了這個天下？！”
穆哈因緩緩低下了頭。
他深知巴蓋烏對大夏是有仇，滅族之痛，血海深仇！
他亦不贊同巴蓋烏如今的進(jìn)軍方略。
巴蓋烏雖然從未提及，穆哈因卻也覺得那位韓康韓先生與那大夏京城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淵源……
可是……
見黑狐穆哈因沉吟不語，兀木接續(xù)沉聲道，“攻克齊魯之后，左近徽豫之地就唾手可得。僅這一個月戰(zhàn)事之慘烈，族人們的心都散了……不給足他們甜頭，屆時真要強(qiáng)攻大夏京城，誰又肯豁出命去？！以你黑狐之智，不會連這個道理都想不明白吧?！?p> 穆哈因聞言，唯有點(diǎn)頭稱是。
他的余光卻已瞥向始終在不遠(yuǎn)處吊著的軍吉，和他帶來的千余名滿頭辮發(fā)的吉薩勇士。
……
落日西斜。
袁承煥著二品紫服，頭戴烏紗，一身朝服整肅，在西門城墻的稚垛后安靜的站立了一整天。
整一日，他未置一言。
他便就如此緊緊盯著城下肆意往來穿梭的狄騎，滴水未沾，粒米未進(jìn)，一動不動，任由得強(qiáng)箭勁矢如雨一般的自他頭頂耳畔呼嘯而過。
高桿上懸掛的薊遼督軍王永吉、昌平總兵唐通二將首級，他看到，不怒。
栓在馬尾之后，在地上拖拽而死的被俘軍民，他看到，不悲。
狄騎唿哨，哀民哭嚎，他聽到，不痛。
右賢王所部，此時已自京城緩緩?fù)巳ィ?，不喜?p> 因?yàn)樗鞘V太守。
因?yàn)樗揪褪且粔K頑石。
因?yàn)樗褱?zhǔn)備好。
自去歲十二月二十二日那一天，西郊暢春園長樂宮中，大將軍蘇赫舉薦他為京畿城防機(jī)要總領(lǐng)至今已近兩個月。
不是近兩個月。
是整整四十六天。
他算得很清楚。
因?yàn)槊恳惶焖挤置氡貭帲?dāng)一年在過。
因?yàn)檎氖?，他都沒有絲毫的閑暇去把玩府中滿院的奇石。
或還有諸多瑕疵遺漏，也便只能如此，他已做了他能為這座京城做的一切。
只待來敵！
……
然而。
此刻就在袖筒中，袁承煥手中捏有一塊石頭。
一塊僅有雞蛋大小，產(chǎn)自北狄荒原的玉化風(fēng)凌石。
小小的石頭，立于掌中便堪可把玩。
石頭雖不起眼，卻是瑪瑙石質(zhì)，風(fēng)凌石的瘦、漏、透、皺、清、丑、頑、拙、奇、秀、險，幽十二相齊具……可謂天工造物，不可多得，在他這位石癡眼中堪稱至寶。
此石，唯一美中不足的乃是形具。
稍嫌方正了些。
然而袁承煥卻正是因?yàn)榇耸男危瑢﹂L樂宮當(dāng)日，將此石塞在他手中，卻未置一詞的大將軍蘇赫，深感念之。
此石，形制拙也，卻隱隱透出一個“墨”字！
墨子的墨。
袁承煥喚此石為墨石。
指腹緩緩的摩挲在袖中的墨石之上，袁承煥了然，只為搜尋此石，如今的這位晉王可謂煞費(fèi)苦心。他想必是托付給拓石居穆老代為找尋而來……然則，只這份心意，誠意已極。
晉王為何會對他有這份心意……
袁承煥亦了然！
這僅是一份朋友間最質(zhì)樸的賞識。
他與蘇赫年歲差之遠(yuǎn)矣，但自邯城他二人相識，見面話不過十句，即為莫逆。
邯城是他袁承煥保的。
邯城亦是蘇赫救的！
只為邯城，他付出了他的獨(dú)子。
那么為了這座京城，他要付出些什么？
晉王蘇赫又要付出些什么？
若說視蘇赫如子，袁承煥知道太過托大了……晉王必將坐擁天下，這是一應(yīng)帝黨的共識，他們也就是為之而時刻準(zhǔn)備著。
若說視蘇赫為友，他已人過中年，忘年之誼有友如斯，便已足矣！
……
今日這西落的春日似火。
焰騰騰的自天際邊輝映出漫天夕霞，如血。
袁承煥久視之，眼已迷離。
狄騎已聚首在城下，緩緩東去。
對此，他無計(jì)可施。
身前身后，城關(guān)將士個個怒目園瞪，罵聲不絕，卻又能如何……
袁承煥手扶墻垛青石，終就深嘆一聲。
安頓夜間值守不可有絲毫的懈怠，他欲抽身回宮將這一日細(xì)細(xì)報(bào)于圣上知曉……
他早已站得僵直了。
便就是一個趔趄……
始終隨在他身后的燕十三、佟冬二人趕忙伸手將他扶住。
袁承煥握著那枚墨石的手心里，卻就出了汗！
他恍然不信！
伸手推開此二子，他急急返身又俯在墻垛之間，舉目遠(yuǎn)望……
他的余光中，似看到天邊那赤紅的夕霞……竟似分出了一縷？！
那一縷火光，就接續(xù)在夕霞之下，竟似蜿蜒騰挪自西而來？！
只這一瞬。
袁承煥周身的毛發(fā)近乎倒豎。
手臂上的毛孔似栗栗泛起。
他不由得打一個激靈。
他忿然抬臂西指。
唇齒間哆嗦著卻就是說不出話來！
燕十三順勢望去，卻就如晴天霹靂一般的斷喝一聲，“蘇大人！”
“晉王……晉王殿下來了！”袁承煥至此終于嘶啞的發(fā)聲，他的面龐上早已流下濁淚兩行。
……
夕霞之下，那一襲赤紅甲胄，跨坐于火龍駒之上，似天神下凡。
在他身后，煙塵漫天而起。
近衛(wèi)軍鐵騎突現(xiàn)！
如烏云翻涌。
鋪天蓋地，漫卷而來……
何其霸也！
謂之何其狂也！
狄騎警示間，絲毫無懼，迎擊而上。
兩席驚濤轟然相遇。
撞也！
人仰馬嘶，血肉橫飛。
唯有火線一道。
席天而至。
直透中軍。
遇則亡。
碰則碎。
神鬼莫能擋也。
右賢王驚懼。
穆哈因逃逸。
軍吉厲笑迎之……
刀起。
烏茲點(diǎn)鋒刀。
刀碎。
劈山破之。
軍吉左右而裂。
馬亦隨刀兩分。
蘇赫闖人馬尸身而過。
穆哈因畏而回首。
“蘇……”他只倉促間吐一字。
吉薩黑狐，命之不存。
右賢王身前諸將急急護(hù)衛(wèi)。
皆破。
兀木倉惶。
落馬跪地而降。
然則……
須臾間。
刀落。
右賢王兀木那雄魄身軀，頓化血雨。
血雨，蓬勃漫起。
赤了京畿，紅了山河。
……
袁承煥暢然大笑。
“四門開！步軍營并禁軍迎擊之！鳴炮二十一響，為近衛(wèi)鐵騎揚(yáng)威！取戰(zhàn)鼓，某為晉王親擂之！”
若炸響霹靂驚雷。
炮聲驚起禁宮景帝。
千鼓齊擂。
震起獻(xiàn)王，劇咳不止。
七夜笑而舉杯，浮白俱淚齊下，邀天而賀曰，威武。
京畿民眾數(shù)十萬，“吾王歸矣！”呼聲直沖寰宇。
晉王之名如山覆，似海傾！
耄耋老者頓杖悲嚎。
垂髻麟兒躍躍高歌。
莫分老幼，紛至奔踏城上，爭相一睹晉王之風(fēng)采。
……
殘?jiān)萝S層樓。
京城城墻之上，亮起燈盞無數(shù)。
卯時月隱。
辰時光啟。
廝殺一夜。
天軍斃敵無數(shù)。
薛丁山嗓吼嘶啞。
秦駿左肩中箭。
王喜險失右臂。
羅載灃陌刀歸鞘。
徐北毅飚出兩行血淚。
近衛(wèi)諸將似殺神降世。
如踏火漿，如沐血浴。
北狄余騎，向北逸遁。
天軍怒爾欲追襲而去……
蘇赫抬臂，曰，止。
數(shù)萬騎皆聞令止步。
晉王面現(xiàn)倦意。
任由敵騎倉惶狂奔，面北消逝。
……
袁承煥雙臂腫脹，擊破戰(zhàn)鼓十?dāng)?shù)面。
于西門城上俯首高呼，問曰，“晉王何不屠盡狄騎？！”
蘇赫卻不做答，唯仰面應(yīng)道，“袁大人辛苦。”
復(fù)又揮手作別。
引馬西顧。
袁承煥復(fù)又高呼，問曰，“晉王何去？”
“何去……唯殺敵爾?！碧K赫似頹然啞聲。
袁承煥濁目。
哽曰，“吾王……尚能返乎?！?p> 蘇赫暢然笑答曰，“袁公且足備鼓面！返京之日，再請?jiān)H擂之?！?p> “固所愿也！”袁承煥大笑。
他隨即雙手撩動袍角，雙膝跪倒于女墻之后，“恭送吾王?！?p> 京師萬民皆跪。
山呼，“恭送吾王?！?p> ……
只此一役，近衛(wèi)軍戰(zhàn)亡近兩萬，破敵十萬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