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赫一行八騎,向著高碑店巴蓋烏駐軍的所在,摸了過去。
這一路之上,徐北毅緊隨在蘇赫三騎身后卻就漲了見識。
他們不吱聲,沒動作,甚至眼神的交流也均是沒有的,卻像是心意相通一般,聚散甚有章法。
蘇赫沖前看,赤焰與白炎二人定就是各自照看左右一方,上山下道沒有絲毫枉顧,行進的速度奇快。
他們?nèi)搜哿允歉呷艘坏?,?shù)隊狄騎的顛不停,徐北毅尚未發(fā)覺,他們便就早早避開……似乎他們早就知道這些探馬會往何處來,又將往何處去一般。
數(shù)十里,風馳電掣般疾馳而過。
然則蘇赫卻發(fā)現(xiàn),他根本就靠不到巴蓋烏大軍近前。
距駐軍營盤尚有幾十里,周遭漫山遍野的皆是隨軍裹挾而來的俘民。
……
一處并不十分稠密的低崗林間,徐北毅俯身在蘇赫身旁,遠望之下,雙目間頓時便涌上了滿滿的恨意。
那些自各地擄掠來的百姓……卻就比牲畜還不如……
他們個個破衣爛衫,雞仔似得三三兩兩的萎縮在一處,面上除了驚懼,便就是麻木,再無第三種表情……
一眼望去,只此間便就足有上萬人。
吃喝皆要看狄騎的看護者心情供給,餓死渴死就倒伏在一旁,也無人去管。此刻只要出現(xiàn)一個餿霉的饅頭,便就能引起一片哄亂……甚至一碗干凈的水,也都能要了幾條性命。
不過百十來騎,懶洋洋的在高頭大馬上隨意的在人群中來回趟著,個個便就像是地獄中高大的魔神一般,隨意的踐踏著這些低賤的生命。
人群中,便就晃一晃站起一名狄人騎勇。
他頗為滿足的提著褲子,系著褲帶。
扶正了頭頂?shù)孽趺?,他挑著眼眉,嘴里低低的打一個唿哨。
不遠處的一騎,便就急匆匆的下了馬,奔到近前聲聲獰笑著……
哪里究竟發(fā)生了些什么,徐北毅看不仔細。
就在那一處左近,滿滿當當皆是或坐或臥的俘民。
他們似什么也未看到,似什么也未聽到,好像在他們身旁正在發(fā)生著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隱隱傳來一陣陣笑聲。
似有一隊狄騎的顛不停正在這里將歇,或許是不當值專來此處找些樂子。
從那處爬起身的顛不停,似是往地上丟了個什么吃食……
頓時人潮涌起。
雖然均是虛弱無力,卻都連滾帶爬的撲上前去……
人群中晃悠悠站起一女。
長發(fā)及腰,已是臟亂如氈。
她好像一具會走動的死尸一般,不喊不叫,腳步徐徐的向人群外走去。
泥污滿面,也掩不盡她上佳的姿色。
她漫無目的,茫然無措,雙目似死魚的一般,向外走去,赤足踩在爛地里時不時的趔趄著身子……
徐北毅再也忍將不住了!
他便要翻身而起……
卻被白炎一把摁住,死死的壓在浮土中。
那一股雄宏的力道,他甚至竭盡全力也絲毫掙扎不得。
便有一箭飛襲而來。
極為精準的洞穿了那名女子的一臂。
艷紅的血色便就在她雪白的臂膀上綻放開來……
她似乎也不覺得疼。
看都未看一眼,繼續(xù)向前歪歪斜斜的走著。
再一箭來。
扎在她那渾圓的腿上……
她便軟綿綿的委頓倒地。
像一條白蛆似得,一下一下的,帶著留在身后的血跡,她向前爬著。
三箭飛至。
卻是炫技似的仰射。
箭羽在短距之上,在天際間劃出一道圓滿的弧線。
呼嘯著。
射穿了她的肩胛,將她死死的釘在地上。
呼喝叫好聲頓時四下響起。
她未死。
這一箭難度極大,準頭極佳,歹毒至極。
因為中箭之處她的手臂根本就夠不到……
她便無聲而又無力的張口喊疼。
她便在地上,像是躍上岸的魚一般費力的扭動掙扎著……
卻是枉然,她動不了。
徐北毅已是涕淚皆下。
他額際的青筋突突的暴起。
他的手腳在奮力的掙扎,卻在白炎的重壓之下,絲毫動彈不得。
蘇赫低低的道一聲,“赤焰?!?p> 赤焰目視著前方摘下了弓,“頭兒,你們先走?!?p> 白炎隨即拽起了徐北毅,隨在蘇赫身旁向樹叢后的馬匹快步而去。
徐北毅回身赤紅著雙眼沖赤焰央求道,“頭兒,射死那幫畜生!”
然而他便望見……
赤焰電光火石般的一箭,便讓那名女子不再掙扎……
他已收弓,向著他們奔來。
徐北毅雙目圓瞪,怒吼道,“為什么!”
卻無人答他。
徐北毅憤而甩開膀子,“你不殺,讓我來!我和我的弟兄們跟他們拼了!”
“走,這是命令。”蘇赫冷冷的說道。
……
狄騎隨即就奔上了這處低崗。
蘇赫一行已然去的遠了。
他們又追了一段,見已無望,這才罵罵咧咧的回返。
直待奔出了數(shù)里地,徐北毅猛的勒住了馬,“晉王殿下,這究竟是為什么!”
“你是不是還想問,是不是因為我也曾是狄人,也曾是他們中的一員?”蘇赫便也駐了馬,他沖徐北毅點點頭,“我可以告訴你,是的。方才那里的一隊顛不停,我碰巧都識得,他們曾經(jīng)就是我黑風寨的弟兄!”
徐北毅身子一怔,簡直驚呆了……
“所以我知道他們的秉性。若是赤焰方才射殺其中的一個或者幾個,算是為她報了仇……咱們走的脫,他們隨即就會將那里的百姓屠盡?!?p> “畜生!他們都是魔鬼!”徐北毅嘶聲痛喝道。
“這就是戰(zhàn)爭?!碧K赫沉聲道,“戰(zhàn)爭中不管狄人還是夏人,沒有人會是圣賢。”
“不會,我們就不會這么做!”徐北毅梗著脖頸吼叫著,“我們的將士不恥做出這等畜生不如的事!”
白炎便在一旁冷冷笑道,“白方朔的邊軍在北狄燒殺擄掠,他是沒有這般做……”他指著后方,“他連這樣的機會也不給。我親眼看到他將數(shù)萬蒲類族人一次就全部屠滅,不分男女老幼。那皆是頭兒和巴蓋烏的家人和族親……他們是不是你所謂的袍澤將士?”
赤焰面無表情的言道,“哈爾密王城也有上萬百姓在的,邊軍伙同都護府的府兵,掘盡了王城的財物,寺廟都搜刮一空。他們封死城門,一把火連人帶城就都焚了……就連那些僧人也不曾放過。他們又是誰人?”
徐北毅聞言,面色煞白,身子晃了又晃,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夠了。”蘇赫低喝一聲。
赤焰與白炎二人便訕訕的打馬去過一旁。
“徐北毅。你心中有恨,這很好。那就拼上你的性命,隨我一同盡早將這場戰(zhàn)事了結(jié)。”
……
三月七日。
驟冷。
烏云密布京城上空。
北狄大軍兵臨城下。
狄蠻二十二萬,將京城四門團團圍住。
城下騎勇穿梭往來如蟻潮一般……
他們好似只在忙乎自己的事,好像沒有人對這座天底下規(guī)模最為龐大的都城正眼相望。
傍晚時分,西門數(shù)里之外的荒崗上,赫然支起了一頂偌大的金帳。
便在陰云之下,帳尖的金頂亦在閃耀著萬道金光。
金帳帳門之前,北狄可汗巴蓋烏巍然熊立。
他久久的目視眼前這一座天地間巋然不動的皇城。
“大汗,箭書投進去了?!?p> “大汗,顛不停已灑開在百里之外?!?p> “大汗,攻城器械已盡數(shù)運到,今晚開始裝配?!?p> “大汗,明日天神祭,準備妥了?!?p> ……
一聲聲奏報傳來,巴蓋烏恍若未聞。
他大臂一揮,軍中眾將尾隨在他身后,陸續(xù)步入了金帳之中。
烏孫悍將拔都大步間不屑的冷哼一聲,“大夏的京城?!兒郎們城下閑逛了這半日,莫說軍將,連只鳥都沒敢飛出來過!”
高昌齊阿圖頓時放聲狂笑,“我倒看見不少勇士對著這皇城掏出了鳥兒……”
姑師塔拉皺了皺眉頭,“這是做啥?”
“尿一泡騷的!哈哈!”
隨著腳步隆隆,便就響起陣陣哄笑。
身上的征袍舞動間,拖在最后的先鋒大將吉薩庫克回望一眼這座他從未見過的輝宏巨城……
他不禁按捺不住的咧嘴一笑。
他來了。
自阿爾泰山下的苦寒之地,他一路征戰(zhàn)!
他終于隨著他的汗,馬踏河山,來到了這普天之下最為富庶的天朝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