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連綿陰雨濕濕潮潮的,綺芙站在茶樓里望去,一個帶著瓜皮帽背著包袱的男人拉著一個小孩兒。他們褲腿碎布上混滿了泥水,濕濕嗒嗒走出一溜腳印。
聚仙齋好多天沒開張了,店門開著,飄進一些黃葉。
綺芙轉(zhuǎn)身上樓,抱起琵琶彈“春江花月”。
屋里很暗,燈油沒了,這幾天掌柜的也沒有給添。想必現(xiàn)在也沒地方買吧。綺芙習慣了暗,倒沒有覺得不方便。綺芙彈著彈著邵律瑾突然闖進來。他這次走得是正門,一身軍裝落了雨水,肩膀濕濕的,就像這屋子一樣,發(fā)著濕氣。
綺芙拿帕子給他擦肩膀,邵律瑾一動不動,半晌才說:“我要走?!?p> “去哪里?”綺芙稍稍停了一下,接著專注地擦他肩膀。
“南下加入北伐軍?!鄙勐设粗_芙頭發(fā),突然握住綺芙拿帕子的手。
兩人對視,綺芙眼里已全是淚光。
綺芙回身抱起琵琶說:“讓我再為你彈一曲琵琶吧?!?p> “簾外桃花正艷,簾內(nèi)佳人相伴,問君花人誰更艷,君笑花嬌人俏一脈春光好。春光好,留不住,雨打芭蕉梧桐樹。桃花雨,落入泥,簾外佳人鎖眉顰,畫眉空對桃花樹,不見桃花樹下人。桃花落,落成塵,此去無音尺素寄,長空云淡群雁飛。絕音信,絕音信,江樓憑欄望明月,皎皎寒光映花容。君曾道桃花堪憐,我卻說是夢是幻,泣淚桃花釀成酒,酒醉天涯離人路?!?p> 邵律瑾奪過琵琶,他聽不下去。
綺芙臉上掛著淚笑說:“你走吧,你該有一番天地。”
“我們一起走?!鄙勐设ё【_芙。
綺芙搖頭笑笑,行軍怎能帶歌妓?
“你是我妻子。你不是歌妓。”邵律瑾眼神堅定,握緊了綺芙的手。
滑滑纖手冒出汗珠,冷冷涼涼,就像樓外秋雨。
“你要帶我去,那其他人呢?都要帶上妻兒老小嗎?”綺芙反問,眼里已是平靜。
邵律瑾答不上來,一軍之帥不尊軍紀,更何談軍令如山?
綺芙笑笑說:“我等你回來。就在這里,等你回來?!本_芙說完將邵律瑾推出門外,身子倚在門上,淚水濕了臉上脂粉,白白紅紅,模糊一片。
不知過了多久,沒了拍門的力道,綺芙身子不再晃。
他該是走了吧。綺芙開門,邵律瑾站在門前一動不動,雙目無神地看著她。
“你?”綺芙想關(guān)門卻狠不下心,兩人對視,沉默地對峙。
綺芙忍不住吻了上去,兩人微涼的唇都熱起來,熱得胸膛起伏。
邵律瑾就直直地站著,微閉著眼睛、睫毛輕輕顫動,雙手緊貼在褲線上,頭微微上揚。綺芙踮腳吻他,淚水順著臉滑下。
“等我?!鄙勐设偷剞D(zhuǎn)身,跑出聚仙齋,一步不停沒有回頭。他瘦削筆直的身子就消失在綺芙眼里,只剩空空蕩蕩的長街。
雨越下越大,變成瓢潑。
綺芙站在門檻前,等雨停,等天晴。
七
金陵城亂,店鋪封門,綺芙抱著琵琶坐在屋里,一如每晚邵律瑾來時那般,比著手勢,并不出聲。
夜里風雨很急,簌簌落葉聲夾雜槍聲,嚎叫聲連成一片。
綺芙仍是面無表情地彈琵琶,好像彈出聲了。但外面雜音太多,她聽不見自己的琵琶聲。
“綺芙!綺芙姐!”綺芙一開門綺蘭就沖了進來,全身濕透頭發(fā)上順下一溜水柱。
“怎么了?快進來?!本_芙拉住綺蘭,聞到一股血腥味兒。
綺蘭語無倫次,喊著比劃著說:“綺蓉......被一槍.......她要拿凳子砸......很多兵闖進來........綺蓉倒在血里?!?p> 綺芙心涼透底。綺蓉死了,她還等著武公子娶她,就這么死了,什么都沒等到。
“你先進來?!本_芙拉綺蘭進屋,才覺綺蘭身子僵硬拉不動。
“疼。”綺蘭低頭看自己小腹,血順著槍眼流下來,染紅了下半截旗袍和腿。
“綺蘭?!本_芙壓著嗓音怕嚇到綺蘭,忙用力將她拽進屋。
綺蘭倒在地上喊疼,雙手緊緊攥著綺芙,額頭上雨水覆著冷汗,眼神已有些渙散。
“綺蘭,綺蘭。”綺芙一聲聲喚著綺蘭,她不知道綺蘭還有沒有救,只能跪在她身前喚她。綺芙覺得綺蘭手顫。綺蘭張開嘴竭力想說什么。
綺芙俯下身聽到“給我,拿把刀,剪刀也行。”
綺芙點頭拿來一把剪刀。
綺蘭握著剪刀挖自己小腹,顫顫的手找不到位置,綺芙握住她的手幫她找到刀眼。
綺芙扯開綺蘭旗袍,鮮紅滑白一瀉淌在地上,槍眼里涌出一股股暗紅,染在綺蘭肚皮上。綺蘭用剪刀在槍眼上剜了幾下,忽而抓住綺芙的手,狠狠對著肚子捅了下去。
白細腰身覆上鮮紅,“綺蘭!”
綺芙看著剪刀沒入綺蘭肚子,一股血冒出來竄上了她的雙手。
“我太疼了。”綺蘭擠出這句話,張嘴看著樓頂不動了。
綺芙跪在地上,雙手緊緊攥著插入綺蘭肚子里的剪刀,忽覺身下火熱冰涼,月信流到了腿上。
“綺芙小姐,綺芙小姐?!钡晷《⒕_芙拖起來,呼哧一聲,剪刀從綺蘭身上帶出來,一股鮮血冒出,落到了綺芙旗袍上。
店門封得很嚴,幾日聽不見外面響動。
綺芙坐在床上,身子冰涼火熱,月信不止。
屋子潮得有些發(fā)霉,綺芙感覺不到冷,眼前黑黑暗暗,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