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王默言，BJ大學(xué)大二中文系學(xué)生。今天我在這里，寫下我的故事，我的青春。

　　我絕不是智力超群的天才，盡管我在人生的某一階段里，我比天才還要沉默。

　　我的父母都是城市最底層的打工仔，他們給我取名叫王默言，默默無聞，平平凡凡。

　　他們很愛我，我有著美好的童年。家境并沒有過多地影響我，我一直認為這個社會沒有什么階級之分，人人平等?？筛赣H總是說，有的，只是你視野太窄，看不到而已。

　　從小學(xué)一直到初中畢業(yè)，我一直被稱為品學(xué)兼優(yōu)的好學(xué)生，盡管有時候，太過于沉默了。

　　到我初三那年，母親下崗了，這對我小小的世界造成了巨大的震動。原本溫柔的母親，變得暴躁易怒，終日與街坊鄰居打麻將度日。父親為了支持我們母子二人的生活，在外奔波，不?；丶?。

　　初三，就像大家常說的那樣，很累，但是很充實。至今我回過頭來回憶這段時光，心里依舊充滿懷戀。

　　那個時候啊，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挑燈夜讀的夜晚，多少奮筆疾書的清晨。為理想而奮斗的歲月總是充滿了汗水與鮮花。但在早晨念書的時候，午餐啃面包的時候，晚自習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中常常會涌起一種無盡的空虛。就好像，回蕩在一條無人小巷中的叫賣聲，不知為誰而起，也不知為誰而終。又好像我兒時常做的一個夢，一條無限延長的直線，沒有起源，也沒有盡頭。每到這種時候，我就會埋下頭繼續(xù)學(xué)習，仿佛那一張張的試卷，一道道的考題就能填補我內(nèi)心的空虛。

　　然而初中結(jié)束得令人猝不及防，在中考后的那個暑假，孤獨又淹沒了我，我無處可逃。第一次沒有作業(yè)，沒有書本的假期，本該是畢業(yè)生專屬的放縱與狂歡，我竟束手無策。我?guī)缀鯖]有朋友，孤僻的性格更加注定了我的孤獨。每一次同學(xué)聚會都與我無關(guān)，初中那些原本關(guān)系生疏的同學(xué)都與我斷了聯(lián)系。我常常想，我的人格如果有顏色，那一定是灰色，是單調(diào)的，無趣的，無人喜歡的，就像我的名字，“默言，默言”。

　　九年級的時候，曾經(jīng)有一個與眾不同的男孩與我走得很近。我那時并沒有意識到他就是我人生中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我們從來不像普通的朋友一樣天天膩在一起，開開玩笑，打打鬧鬧。他也很安靜，我們經(jīng)常就那樣坐在一起，做著自己手頭的事情，彼此互不干擾。可是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很讓人安心。但當他第一次來過我家后，我們的友情就徹底宣告了破裂。母親將他大罵了一頓，說我“什么撿垃圾的都敢往屋里帶”。他從此拒絕與我交往，我很理解他，他也有一顆玻璃般純潔而又脆弱的心。但是失去了他，我就真的成為了孤家寡人。

　　在我最孤獨的時候，我卻不想去找母親，也許是因為她總是以尖利的惡言惡語將我揮開，然后繼續(xù)打她的麻將，好像我從來不曾是她的兒子；又或許是因為我因曾經(jīng)那件事而耿耿于懷。

　　而我的父親呢？我那幾個月回一次家的父親呵，卻也只在乎我的溫飽。

　　渾渾噩噩的一個暑假。多少次我漫步于大街小巷，冷眼看那人來人往，日升日落。

　　就這樣，我進入了高中。

　　雖然考中了重點高中，但這并沒有給我死水般的生活添上一絲波瀾?？吹侥且粡垙埿碌?，充滿自信的面孔；看著那些我望塵莫及的分數(shù)，我更加沉默了。如果從前的我只是“沉默”，那現(xiàn)在的我可以說是“默默無聞”了罷。

　　我從前一直不理解那些沉迷游戲的學(xué)生，更無法預(yù)料，我有一天也會成為其中一員。那些神奇的、全新的世界，是多么吸引人啊。在那個世界里，我便是世界的中心、萬物的主宰。那個世界張開懷抱擁抱我，而現(xiàn)實總是板起臉來拒絕我。每當現(xiàn)實世界令我失望透頂之時，游戲，就成了我避難的天堂。

　　也許，我會一直這樣自暴自棄，毀掉大好青春。

　　但是，我是命運偏愛的孩子，我遇見了她。

　　她，在我的生命中是一個敏感、而又生疏的詞匯。從小到大，靦腆的我一遇到女生，就會緊張得說不出話來。甚至連改變我人生軌跡的這個“她”，也與你想象中的愛情毫無干系?！八?，是我高二的語文老師，我的新班主任。

　　原來在學(xué)校里，我聽到過一些關(guān)于她的消息。她很優(yōu)秀，得過很多獎，是骨干教師。但是兩三年前她教的班里發(fā)生了一起自殺事件，她因此受到了批評處分。事情很快被學(xué)校壓了下去，可是傳言還悄然流傳于學(xué)校陰暗的角落之中。

　　高二開學(xué)前，學(xué)校破天荒組織了一次野游活動，目的地是學(xué)校附近的小荒山。全班同學(xué)歡呼雀躍，有活躍的同學(xué)吹起了輕快的口哨。當然，這一切都與我無關(guān)。坐在角落里的我，倍感孤獨。

　　她提議全班同學(xué)兩人一組，手牽手集體前往目的地，但是她并不知道，我們班有43個人。而我毫無懸念地，成為了落單的那一個。

　　在青蔥的林蔭道上，一群朝氣蓬勃的年輕人手牽手，嘰嘰喳喳地說笑打鬧。在隊伍的最后，安靜地站著一個男孩，陽光在瀝青路上投下他孤獨的影子。微風吹過，他寬大的校服隨風搖擺。他的目光穿過那一對對說笑的少年——分明是一張稚氣未脫的臉，目光中卻寫滿了太多的成熟。

　　那個男孩，便是十七歲的我。

　　在我發(fā)呆的時候，她闖進了我的世界，如一輪朝陽，照亮了我的世界。

　　“這位同學(xué)，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嗎？”

　　我頗為驚訝地一扭頭，還沒說可以，她溫暖的手便握在了我的手心里：“好了，人齊了，我們出發(fā)吧！”

　　無論我活到多少歲，就算我把所有其它的記憶都丟掉了，我也不會忘記，那日的陽光是多么燦爛，她的手又是多么溫暖。我們牽著手走在隊伍的最前面，她很活潑，一路上都在講話。而我，一如既往地寡言少語。她問一句，我答一句。

　　她問我的名字，我說我叫王默言。她很意外地說：“莫言莫言，你跟那個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是一個名字呀！”“不，”我黯淡地說：“是默默無聞的默?！?p>　　“哦——”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特地轉(zhuǎn)頭仔細看看我，我對上她溫柔的眼神，垂下了眼睛。

　　她的眼神在我心中喚醒了某個柔軟的記憶，是在哪里見過這么關(guān)切的目光？難道是，母親？

　　午間陽光瀉下，我長發(fā)的母親，給書桌旁讀書的男孩遞來一杯水，“別累著了，喝杯水，歇歇眼睛。想吃什么，媽給你做！”

　　那是我的母親呀！我曾經(jīng)多么親愛多么親愛的母親啊！

　　我眼眶一熱，轉(zhuǎn)過頭假裝欣賞風景。

　　似是并未發(fā)現(xiàn)我的異樣，她心情很好地哼起了曲子。過了半晌，她又問我喜歡做什么。

　　“讀書?！蔽业暮韲蛋l(fā)緊，只擠出了兩個字。

　　“讀書好呀！”她贊賞地點點頭，“你是文科生，多讀書也有利于學(xué)習。平常也可以試著寫點什么東西。沒準兒以后真能成為像莫言那樣的大文豪呢！”

　　她的語氣很夸張，可我還是羞澀地笑了笑。她滿懷期待的表情讓我心頭一暖。

　　到了小荒山，她停下來招呼同學(xué)，但也時不時給我一個微笑。野餐之前，她突然叫住我：“默言，以后有什么問題多找我溝通。要知道人生是很美好的，不要??想不開?”她神經(jīng)質(zhì)地抽了抽嘴角，好像要哭的樣子。我知道她想起了那個自殺的學(xué)生，四周頓時黯淡了一大半。

　　為什么她會將我與那個人聯(lián)系在一起？

　　野餐的時候，她與我坐在一起。我不餓，但還是被她塞了一塊自制的肉夾饃。我說想去四周轉(zhuǎn)轉(zhuǎn)，就此脫身。

　　當時正值夏末秋初，樹葉還未變黃，天氣剛剛好。我在山腳發(fā)現(xiàn)了一處小溪，溪水從鵝卵石上流過，我伸出手，觸到了水的微涼。不知這溪底的石塊被沖刷了多少年，磨去了多少棱角，才成了如今這光滑的模樣。也不知還要被沖刷多少年，最終才能化為塵土。漸漸地，我的心也平靜了下來。

　　回到草地，她組織大家一起做游戲。游戲叫做“小松鼠搭房子”，規(guī)則大致是一個人坐在草地上當小松鼠，另外兩個人站著當房子。

　　游戲開始后，我周圍的同學(xué)紛紛起身尋找同伴。只有我坐在原地，注視著小草出神，我一定又是落單的，我苦澀地提提嘴角。頭似是有千鈞重，任憑我怎么努力，也抬不起來。

　　這時，一個仙女般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我已經(jīng)找到我的小松鼠啦！誰來跟我搭房子呢？”

　　這句話有如夜空中的流星，給我灰暗的世界帶來了光明與令人窒息的美。于此同時，一個埋藏在記憶深處的殘碎畫面也倏地被點亮了。

　　那是東北寒冷的黃昏。

　　“這孩子，怎么這么晚回來！”少婦疼愛地責備著臉凍得通紅的孩子。

　　“爸說，您一直想養(yǎng)一只小松鼠”年幼的我拉著母親的衣擺，“我想給媽抓一只！”

　　“傻孩子，這時候哪有什么小松鼠呀？”母親蹲下來捂熱我的臉，“再說了，你就是媽的小松鼠呀！”

　　??

　　“我就是你的小松鼠呀”我輕聲說，周圍的世界逐漸被我苦澀而甜蜜的淚水模糊了。在那一瞬間，仿佛一切都不重要了。

　　“做，你，的，小，松，鼠”。一豎，一橫，一撇，一捺，寫在被鮮花簇擁的卡片上。停頓，猶豫，最終放下了筆，沒有署名。

　　第二天，收到一條短信：“謝謝你的花，我很喜歡，我為你驕傲?！?p>　　發(fā)件人：我最親愛的老師。

　　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爸媽都很高興。爸是那樣快活，那樣拍著我的肩膀大笑，并且逢人就說：“我的兒子考上了北大！”媽是那樣激動，熱淚盈眶地抱著我，“兒子兒子”地叫著。

　　我怨他們嗎？也許吧。但至少，我知道他們一直都非常非常愛我，我也深深地愛著他們。我們是一家人，溫暖的一家人。當然，我們曾經(jīng)爭吵、冷戰(zhàn)、彼此傷害，但現(xiàn)在想來，那又是多么多么愚蠢的行為呀！

　　我們只字不提過去，只好好享受現(xiàn)在。畢竟，我們浪費了那么多本可以在一起相親相愛的時光，如今真的永遠永遠也不想要再分離了。

　　可這美好卻愿望無法實現(xiàn)，我們終究還是要分離的。

　　啟程去BJ的前一天晚上，母親坐在沙發(fā)上看我收拾行李，忽然站了起來：“兒呀，今天晚上想吃什么，媽給你做。”

　　那一瞬間，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又變成了那個母親懷抱中的幸福男孩?？墒墙又切┎还懿活?，那些惡言惡語又涌入了我的腦海。但是接著什么都消失了，只剩下：“你就是媽的小松鼠呀！”

　　“不用了，”我重重地合上了行李箱：“今天我下廚。媽，您想吃什么，我來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