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溝，是一個國家級貧困縣的一個偏遠(yuǎn)農(nóng)村。村子四圍皆是嶺，就像個聚寶盆一樣，村子在盆底。東嶺上是全村的麥場，尋常放置了許多的麥秸垛；南嶺上是方圓十里的村莊共有的墳場，里面種滿了松柏，已有很久遠(yuǎn)的年份，設(shè)有專人看管，遠(yuǎn)望著就像一個說小不小的森林公園。村里有條彎曲著貫穿南北的河溝，若在高空中俯瞰的話，河溝就像個月牙；河溝兩畔住著大約三十家人。河溝的北頭是個略大的坑，匯集著嶺上地里流過來的水，而河溝的南頭是個極大的壩，蓄積的水可供農(nóng)忙時節(jié)灌溉之用及農(nóng)閑時節(jié)游泳之耍。

　　我就生在這樣一個美麗而又安詳?shù)拇遄永?。我的家就在村子的最北頭，坐北面南，不是正南正北，是一個非典型的四合院子：北側(cè)堂屋是屋架房子，東側(cè)廂房及廚房是樓板房子，東北側(cè)炕煙樓是土坯座房子，而平房后面是豬圈、雞圈，樓門由木板而制，其余皆為院墻；柴所兒在院子外面。院子?xùn)|面有個不大的竹園。家里除了我們?nèi)谥?，還有我大爹及堂姐在一個屋檐底吃飯，但他們住在前面約三四十步遠(yuǎn)的老宅里。老宅坐東面西，也不是正東正西，也是一個非典型的四合院：東側(cè)是堂屋，北側(cè)是廚房及牛圈，皆為屋架房子，其余是院墻；柴所兒在院內(nèi)東北角。

　　我家是八輩貧農(nóng)，貧窮的不能再貧窮的這一類，既受盡了各種罪，又受盡了各種欺辱。據(jù)說，早些年間有次大旱，家里曾窮到?jīng)]丁點(diǎn)兒食物，當(dāng)時還未長大的三姑，就偷摸著去一個有錢有勢之家拿些吃的東西，被發(fā)現(xiàn)后就被活活打死扔到茅缸里。期間，家里人什么都吃過，能吃到榆樹皮、雁屎、草籽都算是一種幸福。我爹因此而從初中輟學(xué)，正值他剛開了竅最想上學(xué)的年紀(jì)，這也是他一生之痛、一生之憾。我大爹因此而受到刺激，精神有所失常，到現(xiàn)在亦是如此，脾氣暴，動輒愛打人。我爺爺、奶奶最終沒能挺過這段煎熬得讓人發(fā)瘋尋死的年月。

　　我家的直系親戚不多，兩個舅，兩個姨，兩個姑。其中，大姨家在村子南頭，大姨夫是遠(yuǎn)近聞名的大能人；二姨家在村子中間，二姨夫是村長。與我家關(guān)系最近的就是二姑，家在翻過一道坡、穿過幾個村的七里河畔；二姑家境比較好，時不時跑過來大包小包送吃的、喝的，還經(jīng)常接我去她家住上一段時間。

　　我就生在這樣一個多苦多難的家里，出生時自然也就沒有傳奇故事里所寫的驚天動地的異象。后來，常聽我媽說，我兩歲之前不會說話，她本以為我是個啞巴，正準(zhǔn)備把我扔掉之際，我突然開口慢慢兒會說一些話語。也聽我媽說，有一次上地干活，她把我一個人撇在家里床上睡著，回來后怎么也找不到我，正無計(jì)可施時卻聽到床底有動靜，掀開床簾看到我不知何時裹著床單掉了下來又滾到床底扯著呼嚕睡覺；有一次去縣城逛街，她在一個商場里正試著衣服，回頭一看不知我又跑到哪兒，就到處看來看去、找來找去才發(fā)現(xiàn)我鉆到收銀員桌子底正自娛自樂。還聽我媽說，逐漸長大些，我越來越乖巧，他們上地干活，常給我搬個小蹲兒，要么靠著墻邊兒，要么坐在地頭兒，一坐便坐半天，不吭不動，等到他們干完活。

　　其實(shí)，我還有個二堂姐，已經(jīng)淡忘了長什么模樣、叫什么名字，唯有記得她比我大兩歲，屬龍。我大媽二次懷孕之后，有一次到地里干活，在跨地頭的河溝時，一個不小心踩了個空跌進(jìn)河溝里受了驚嚇，孩子流產(chǎn)后就落了一身的毛病，沒多久就離開了這個讓她吃盡了苦受盡了累的家庭。過了幾年，南國逃荒過來了很多人，其中一個我也忘記長什么樣子的女人成為了我大媽，但記得她可黑；她帶了個女兒，也就自然成了我二堂姐。上學(xué)之前，因?yàn)槟昙o(jì)相仿，我都是跟二堂姐在家里玩耍，不太愛出去找別的小朋友。大約四五歲時，有一次，在我家院里廂房前，我倆在農(nóng)村司空見慣的拉車上玩鬧，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當(dāng)時突然什么情況，可能有些不太如我的意思，我就抓起二堂姐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沒流血但把她咬得呼天叫地、哭爹喊媽地直流眼淚。大媽拉著二堂姐徑直回到老宅，到了飯點(diǎn)，大爹過去喊她們吃飯時發(fā)現(xiàn)她們娘倆卷走衣服、錢物已經(jīng)不知所蹤，悻悻地回來給我爹說：

　　“蠻子蛋帶著閨女跑了……”蠻子蛋是我大媽，因?yàn)閺哪线厓簛?，村里人都這么叫她。

　　“跑了？先趕緊找一找吧。”我爹也不問什么三七二十一，就與我大爹、我媽分兵到處托人打聽找人問，結(jié)果可想而知，終歸杳無蹤跡；后來也又多次央求很多人找尋她們母女倆，依然杳無音訊。久而久之，也都淡忘了這件事情?；仡^想了想，可能大媽忍受不了家里的貧窮，更忍受不了大爹三天兩頭打她，而我與二堂姐挌抴應(yīng)該是個導(dǎo)火線。

　　二堂姐走之后，在家里呆著就會覺得百無聊賴，我開始出去跟別的小朋友追逐打鬧。我家房子后面有個不大的墳圈，我們經(jīng)常去里面玩捉迷藏，比賽誰爬藤樹爬得最高；抑或，去東嶺的打麥場比賽誰爬麥秸垛爬得最快、誰靠著麥秸垛倒立時間最長、誰能把磙子抬得站起來；抑或，去北溝逮蝌蚪、水剪子，去南頭的水壩上比賽誰扎猛子沒有水花、誰閉氣時間最長、誰泅水距離最遠(yuǎn)，去村子河溝里翻石頭逮螃蟹、挖泥洞逮泥鰍；抑或，雨天到石橋畔玩水車、玩泥巴比賽誰的瓦屋更響，晴天到嶺上地里偷番茄、黃瓜、花生吃……無憂無慮，無拘無束，不亦樂乎。

　　在農(nóng)村，上學(xué)前的小孩子穿的都是開襠褲。每次出去找小伙伴們時，總會遇到長輩把我叫過去，也會遇到年紀(jì)雖大但是平輩的村里人把我拽過去，邊用手狠狠地彈弄我蛋蛋，邊壞笑著拉著我說：

　　“來！碩娃，叫爹！不叫不讓走！”

　　還有的人，直接抱著我用他如刺如針如砂紙般的胡子往我臉上使勁兒蹭、使勁兒刮，越掙越緊地禁錮住我說：

　　“扎不扎？扎不扎？趕緊叫爹，不叫爹不讓你走！”

　　每次都是他們勝利，且長久以此為樂。有時候，他們還會給個糖或給塊兒瓜哄一哄，要不以后再叫我就會立馬跑開。

　　閑的時候，我經(jīng)常喜歡到老宅廚房墻根處逮簸箕蟲，特別逮到會飛總讓我高興好一陣子。大爹也總喜歡帶著我去坡上，到自家的地里一塊兒又一塊兒地指給我看?？吹剿麥羡挚v橫的臉上漾著笑容，當(dāng)時我對他說的話卻只是一個耳朵進(jìn)一個耳朵出，毫不留心在意，就當(dāng)耳旁風(fēng)一樣從耳邊無痕無跡地刮過。因?yàn)橐坏狡律?，我就愛春天揪茅草芽，夏天崴玉米稈，秋天摘酸棗，冬天點(diǎn)火撒荒，其樂無窮，又怎么在乎莊稼好壞、收成如何。但每當(dāng)聽到天上布谷鳥飛過時，我都會轉(zhuǎn)過頭問：

　　“大爹，這鳥在叫什么呢？”

　　“大豆豌豆?！贝蟮痪o不慢地回答。

　　“不夠不夠！”我脫口而出。

　　大爹聽后笑得合不攏嘴。這也是大爹后來告訴我的事情。閑暇之余，大爹也總愛給我說這個梗，且每次都會忍俊不禁，帶著溺愛的眼神看著我。

　　因?yàn)槲沂羌依镂ㄒ坏哪卸?，所以，我集萬般寵愛于一身，飯來張口，衣來張手，暫不知人間冷暖與疾苦，沒心沒肺地生而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