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蹤怨跡（一）
白居易此首《題岳陽樓》傳至長(zhǎng)安時(shí)，已是近六月的時(shí)節(jié)。午后天氣有些燥熱，不到六月，樹上的蟬已開始聒噪。
安國府后庭一片沉悶。除了蟬鳴，便只有奴仆們偶爾竊竊的耳語聲。
弘王之子李謙洵在自家書房中，謄抄了這首詩作。謙洵向來對(duì)官場(chǎng)之事并無興趣，只是欽佩且惋惜白居易這位才子文官。他細(xì)讀著這詩作，越讀越覺此詩哀怨之極，便搖了搖頭，將謄抄了詩作的宣紙壓到書卷底下。
謙洵揉揉有些發(fā)脹的太陽穴，想起今早之事，不禁自嘲一笑。
今早，父親喚他去了殷國公府上遞了個(gè)宴請(qǐng)函。方與殷國公姜嵩談了幾句，其女姜鈺襄便歡快地跑來跟前道；“聽說你阿耶要給你娶親了，洵哥哥這便要娶我過門了么？”
殷國公名為姜嵩，祖上于社稷有功，封了異姓王，到姜嵩這一輩承恩襲了國公。其亡故的原配夫人姓王，與弘王正妻、謙洵之母是同宗。這姜鈺襄，說來謙洵要喚她表妹。豆蔻年華，模樣倒是粉妝玉砌的。但性子……嬌縱了些。
謙洵溫和笑道：“襄兒還是孩子，如何能嫁我?！?p> “什么孩子。我都十四了！前日來了癸水，乳母說我已經(jīng)成人了！”姜鈺襄火冒三丈。
謙洵微紅了臉，與姜嵩面面相覷，一時(shí)不知回些什么。姜嵩向女兒賠笑道：“襄兒乖，先進(jìn)屋，小孩子家莫胡鬧?！?p> 姜鈺襄撅著小嘴，鼓著小臉大聲道：“我不是孩子了！”又鬧了一陣，之后氣鼓鼓地扭頭便走，直回了自己的閨房，掀了珠簾便面朝里臥在榻上，誰也不理。
此后的攀談間，姜嵩總在有意無意間提起，將鈺襄許配與他為妻。謙洵自然明白，姜嵩看上的并不只是自己的才貌品性，他最看重的是父親弘王在朝中的勢(shì)力。
從殷國公府出來后，謙洵便覺頭腦發(fā)脹。午后獨(dú)自在書房中，聽著蟬鳴不斷，更是煩悶。
“七兒！”喚一聲書僮，無人應(yīng)答。想喝點(diǎn)水，書僮七兒卻不知到哪兒去了。
謙洵起身走到外屋，見七兒抱著把竹骨扇歪在門邊睡著，口邊還流著哈喇子。他搖搖頭，自己上前取了玉壺倒水，一不小心碰到書案，發(fā)出聲響。
七兒受了驚，猛地彈起身，瞧見謙洵自己在倒水，嚇得沖過來連聲道：“二郎，讓我來！”一著急卻弄灑了水，再一緊張把玉壺丟地上了，看到碎了的壺連忙跪地上，卻把膝蓋跪碎片上了，“啊”地短促叫了一聲，又更驚慌地喊：“該死！該死！”
謙洵更是頭腦發(fā)脹，揮揮手道：“罷了，快處理傷口去?！毖粤T徑直走出門。
這七兒是新近撥來頂替幾日的。原本的書僮跟了自己十年，不料前些日子得了傷風(fēng)，回家休養(yǎng)了，如今也不知好些了沒。這七兒毛手毛腳，做事沒一樣令人滿意。
謙洵駕著馬，不知不覺竟走到了坊間。路上人來人往，謙洵漫無目的地左右一看，見到一家茶坊算是潔凈，便下了馬，走入茶坊。
這個(gè)時(shí)辰，小小茶坊竟座滿了。謙洵四周一瞧，見角落里一張食案邊上只有個(gè)年輕郎君，正低頭品茶。走過去問道：“在下可以坐在此處么？”
年輕郎君抬頭，姿色天然，清麗過人，尤其一雙美目甚是靈動(dòng)，比姜鈺襄還好看三分。
“坐罷?！彼砸活h首。聲色清脆若銀鈴。
大唐女子向來愛穿男裝，謙洵已見怪不怪，只微微一笑，在她身旁坐下，喚來茶博士，要了一碗陽羨茶，吩咐不加佐料。
那扮作男裝的小娘子似是對(duì)謙洵很感興趣，一雙水汪汪的杏眼瞧了謙洵幾眼，目光轉(zhuǎn)到他頭頂。
謙洵笑問：“你在看些什么？”
那小娘子指了指自己面前的白瓷茶碗，回道：“我猜你與我一般，是陸鴻漸的追崇者?！睍r(shí)下人們飲茶，常在茶中加入各色佐料，謙洵卻獨(dú)愛茶圣陸鴻漸的清茗飲法，只在初沸時(shí)加少許細(xì)鹽。更甚者，他連鹽也絲毫不加。民間如此飲茶之人不多，這小娘子倒是難得的知己了。
謙洵饒有興趣地瞧著她。不過十四五歲年紀(jì)，一身道人打扮。因是男裝，臉上未施脂粉，卻是細(xì)膩白皙，透著紅潤，肌膚比富貴人家的娘子們還好些。秀眉如柳，杏眼如星，鼻梁小巧端正，櫻桃小口不點(diǎn)而朱。居然沒有耳洞。身上道袍看似素雅，卻是上等料子和剪裁，想必是富貴人家的女兒。這模樣，扮成女裝，不知是何等絕色。
小娘子又道：“這家新來的茶雖難得，可遠(yuǎn)比不上你在皇宮喝的貢茶?！?p> 謙洵微微一愣，一瞧自己身上，不過是尋常便裝，并看不出身份。
小娘子笑道：“你頭上有紫氣，是皇族之人。便是皇族，有紫氣的也不多?！?p> 謙洵只道是些恭維的話，便打趣道：“好眼力，在下姓李名謙洵，字仲信。確是與皇室有絲縷瓜葛。如何稱呼？”
小娘子抿了一口茶，回道：“我叫莫……莫松齡?！?p> 這略一遲疑，可知她用的是假名。一個(gè)小小女兒家，不愿告知閨名，本是尋常。
謙洵看著她一笑，一時(shí)有些失神。過幾月，他便及弱冠，父親近來一直張羅著為他娶親。謙洵想著，不知父親要為自己挑選的妻室是何樣的女子？家世品貌定不會(huì)錯(cuò)，可能否與自己夫唱婦隨？自己的母親，出身望族，端莊典雅，一輩子卻只得父親冷冷的尊重。小時(shí)曾見母親望著父親的背影，神情那么落寞。
見謙洵盯著她出神，小娘子秀眉微蹙。謙洵這才回過神，自知失禮，連忙道歉。
此時(shí)，茶博士端著謙洵的茶上了，清香四溢。
小娘子忽而道：“你有麻煩事兒了?！?p> 謙洵正品著茶，抬頭有些不解地瞧著她。
“你頭上有黑氣。”小娘子正色道。
謙洵見她如此嚴(yán)肅，倒笑了，“方才是紫氣，這會(huì)兒又是黑氣？那你且說說為何有黑氣？”
小娘子搖了搖頭：“若有似無，只縈繞了片刻便消失。我判辨不出?！?p> “哦？那可有破解之法？”謙洵學(xué)著她換了嚴(yán)肅的神色，繼續(xù)逗她。
小娘子沉吟片刻，自腰帶上解下一枚小小香囊，推到謙洵面前：“此物可以驅(qū)邪。你若信我，便收著，或許有些用處?！?p> 謙洵見她如此認(rèn)真，便笑著謝過，收下香囊。正聊著，謙洵忽而一拍腦袋，想起父親吩咐申時(shí)過去找他。怪道小娘子說自己有麻煩事了，眼前可不就有件大麻煩事等著自己。
謙洵忙起身告辭：“莫……兄弟，謝謝你的香囊。我家住安國府，你若喜歡茶，改日去尋我，我備些貢茶贈(zèng)你?！?p> 小娘子回道：“后會(huì)有期。”
走出茶坊時(shí)，謙洵心情已好了許多。取出她贈(zèng)予的香囊一嗅，是淡淡的玉蘭香氣。這小娘子雖神神叨叨，卻是有趣得很。謙洵回頭一看，只見她正喚了茶博士，又要了一碗茶，吩咐不加佐料。
在這煩悶的午后，邂逅這樣一個(gè)清新小娘子，倒是意外之喜。
但愿有緣再會(hu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