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要回來幫忙我?guī)Ш⒆?,我父親在車小明的婚禮后馬上就又回重慶來了。
可能因為車小明婚禮的緣故,很多多年不見的人他都無意中碰上了面,這對一個快七十歲的老年人而言,即使不形于色,發(fā)自內(nèi)心的高興還是能夠被我察覺。
怎么來表述他這種高興呢?前不久看到一個雞湯文,大意是說人的生命是由很多人幫你保存的,當你身邊的人慢慢離開的時候,其實他們帶走了你生命中有些連你自己都已經(jīng)開始忘記了的部分,從而讓人對親人的離開充滿悲傷。
當然原文指的親人的死亡,而父親在感覺那些伴隨自己一輩子走來的朋友似乎都要從記憶里消失了的時候,得一個偶然的機會重見,自然會在暢談中找回很多遺失了的自己,那種喜悅你應該像我一樣能夠體會。
“我又見到朝顯了?!?p> 父親一貫簡潔得要領的語氣中還能隱約感受到他們見面時的激動,這種情緒當然也讓我被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話也勾起了很多回憶。
朝顯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位遠近聞名的陰陽先生,但在我的記憶中,他的主要職業(yè)還不是陰陽先生,而是父親當年做木工時的伙伴,我們現(xiàn)在叫做工友。
每年農(nóng)閑時節(jié),他們幾個人就在四鄉(xiāng)八寨給別人立房子打家具,我也隨著他們?nèi)コ园偌绎埢炜诩Z。
每每收工后,匠人們都會在主人家的火鋪上坐著閑聊,虛度這還不到睡點的一點點時光,主人家則取出瓜子花生,在大家坐圍其中的火爐上現(xiàn)炒了,供大家就著燒酒下話。
雖然并無成規(guī),但都人人自覺,只能現(xiàn)場吃,不能放兜里帶走或者儲做余糧。
這個時候,朝顯叔就會把我拉到他身邊,他總是有足夠多的掩人耳目的手法,在不被任何人察覺的情況下把瓜子和花生放進我的衣兜里。
回到床上或者第二天他們忙碌的時候,他才一會又把我叫來給他幾顆,那只有他和我知道的偷食的感覺,充斥著我那段童年的時光,略微緊張而滿是樂趣。
我當時覺得,這個成天樂呵呵的叔叔真是個有點壞的貪吃鬼,現(xiàn)在想起來,可能也僅僅為了逗小孩子玩,在日復一日繁重而枯燥的勞作中尋點樂子的小把戲吧。
“朝顯叔應該也快70歲了吧?他比你小得不多一樣?”
我為了迎合父親這個時候想回憶往昔的心境,才這么問了句。
而父親卻并未接話,而是說,這次多虧了你朝顯叔,李長軍算是解脫了。
李長軍是比我小幾歲的一個兒時小伙伴,記憶中身體健碩,帥氣而質(zhì)樸。
如今,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有了兩個孩子的他一直在外打工,這次也是趕回來幫忙車小明結(jié)婚的??墒歉鶕?jù)父親的描述,他趕回來不僅沒有幫上忙,反而是越幫越忙。
前面已經(jīng)說了,我們村子勞力緊張,此前我們商定了一個村民公約,把成年勞力編成了四組,無論村里誰家要有紅白喜事,輪到這一組的成員無論身在何處都必須要趕回來幫忙。
這次婚禮剛好就輪到李長軍所在的這一組回來,他被分配在廚房備菜,差不多就是墩子的活路。
這個婚禮因為新郎突然摔重傷新房搬到未完工的新建磚房去了,原來的老屋騰空獨立作為廚房,幾個人空間寬裕,也很快因為忙碌的事務就從車小明的不幸中解脫出來,開始各自講述打工過程中那些或者不幸或者僥幸或者傷感或者歡樂的際遇,然后是一會相互安慰一會又報以大笑。
我想像著這種情境,這種在經(jīng)歷事情之后在故人面前不需要掩飾自己的懦弱、卑微和心計的樣子,其實才是為什么那些散落異鄉(xiāng)為生計打拼的人們,總是在春節(jié)的氣息傳來就不顧一切長途跋涉奔赴老家的原因吧。
李長軍的歡樂,一直持續(xù)到迎親的隊伍踏入寨門。
聽到鑼鼓和鞭炮的聲響,大家都停下手里的活計,圍到屋檐下去一睹村里剛剛加入的新同伴的容顏。
新娘從車里下來,現(xiàn)場嬉鬧和歡呼聲瞬間融入了熱烈的鑼鼓和鞭炮聲中。
這婚禮確實是可以沖喜的,這會人們已經(jīng)在高興中不記得不在意缺位了的新郎了。
沒有人分散眾人的眼光,讓這位看起來稚氣未脫的姑娘有些緊張而不知所措,她沒有按照我們原來的習俗蒙紅蓋頭,而是穿著一襲潔白的婚紗,很是漂亮,只是因為天下著細雨,婚紗上已經(jīng)濺滿了泥濘,站在車旁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
很快,李長軍身旁的人發(fā)現(xiàn)了李長軍的異樣,他突然使出全身力氣扒開身后的人,跳下院壩,撞到了兩個孩子和婦女,直接沖到院壩下面的水田中去了,并且在水田中撲騰著不顧一切的向水田外面的一片樹林沖去,嘴里還發(fā)出被驚嚇之后近乎絕望的哀嚎。
人們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情,都怔怔的看著眼前的一切,直到這一卷鞭炮炸完,鑼鼓聲也不知道何時停止了,世界就像突然凝固了一樣,只有李長軍在對面伴隨著哀嚎爬上田坎的身影在夸張的扭動。
“快去抓住他——”不知道是誰這么喊了一聲,大家才有的繞著田坎有的直接跳下田里朝李長軍喊著追過去,伴娘才手忙腳亂的扶著一臉詫異的新娘走進新房。
可是當大家追到李長軍消失的田坎邊時,已經(jīng)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婚禮不得不暫時中斷,幾乎所有人無論是寨子中的還是前來參加婚禮的客人,都加入到尋找李長軍的隊伍中。
他們都圍繞著李長軍消失的那片林子,展開了幾乎是地毯式的搜索。
林子并不大,就差不多兩三幢房子占地面積,大小樹木密實,要穿過其中并不容易,但是幾次搜索下來,人們只在其中發(fā)現(xiàn)了李長軍的外套和鞋,卻并不見他的身影。
就這么短短的幾分鐘時間,眾目睽睽之下,他能跑去哪里呢?難道就這點時間他就穿過了叢林?
叢林后面是一個不算高的懸崖,下面就是一條小溪,直接從這懸崖上下去肯定不可能,但幾個年輕的小伙子還是繞著路走到下面的溪溝里去尋找,依然看不出來有任何人走過的痕跡。
被鬼牽了?年紀大得跟不上搜尋隊伍的楊二不太確定的這么說。
李長軍的妻子本來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動驚得有些呆滯了,聽到楊二伯這話的時候,才放著聲音大哭起來,并且一路哭著向他們位于車小明家后面的屋子跑去。
被鬼牽在我們那邊算是最常見的不幸遭遇之一了,我現(xiàn)在想起來,在中原文化中,這種情況應該就被叫做鬼打墻。
一般遇上這種情況是,晚上獨自外出的人突然就失去意識,在崇山峻嶺間不知疲倦也不知危險的奔波。
運氣略好的人會被人撞見或者剛好很快天就亮了見著陽光,就會從迷糊的狀態(tài)中醒來,然后自己也不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拖著疲倦的身子回家在驚恐中,靜待不確定的危險找上門來。
而那些運氣更糟糕的,是既碰不到人,卻也沒有等來天亮的陽光,精疲力竭的躺在山里的不知道什么地方,就再也回不來了。
但這種情況一般都在晚上發(fā)生,白天有么?
楊二說,白天怎么就沒有呢,只要沒有陽光就有可能有啊,他還講了白天發(fā)生過的幾個案例,當然,這都是我不曾聽說過的,而且與這個故事也不相關,我就不啰嗦的記述了。
但這說明李長軍被鬼牽的可能性無限增大,除了那些繼續(xù)尋找的人,年老的和婦女們都慢慢來到了李長軍家里,試圖安慰驚恐而絕望的李長軍的妻子。
這個時候,朝顯走了進來。他應該也是趕來參加婚禮的,只是這個時候才趕攏,沒有目睹剛才的一切。
他詢問了事發(fā)的時刻,問了李長軍逃跑的方向,再問了李長軍的八字,左手在指關節(jié)上一輪一輪的盤算著走出房間,在院子里緩緩踱步四處張望著,稍頃,突然左手一揚,靜靜的定在那里,就像一尊雕塑用手指著天空。
圍觀的婦女們站在階陽上靜靜的看著朝顯,突然間,他們都聽到了一聲似乎是烏鴉的叫聲,可是抬眼四顧,并不見烏鴉。
但這一聲讓朝顯收住了動作,顯然他已經(jīng)辨別出了這個聲音的來處,他調(diào)整著身姿,緊緊的盯著院壩邊上的那棵碩大拐棗樹幾乎就要遮住半個院壩的樹冠:…他到上面去了,…
人們找來梯子架上后,才爬上樹去把赤裸著身體躺在樹杈間雙目圓瞪完全沒有知覺的李長軍解救下來,送進屋后又經(jīng)過朝顯的一番化水施咒,李長軍才哇的一聲大哭,僵硬的身體恢復了動靜,并且驚恐的喊道:“你給我滾,我不曉得哪個是汝琴——”
翻身像孩子一般躲進了妻子的懷里。
汝琴?沒有誰叫汝琴啊,連諧音的好像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