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溯再度憑自己顛倒黑白指鹿為馬的本事在廉署的聽證會上,把通過譚伽多方施壓后最終只避重就輕被選取為公開內容的幾條舉報資料一一自圓其說,小事化無。
這期間不知為何,J大法學系研究生學位論文離奇銷檔一事,也被一紙通稿捅給媒體,經席溯添油加醋一番夸大,連日來風波不斷的譚氏不想再被推向輿論的風口,因小失大,于是又由席溯經手出了一筆錢給媒體,把新聞壓下去。譚伽似乎也暫時不再輕易對謝斯存出手。
謝斯存的論文順利通過考核,又莫名其妙收到來自半山醫(yī)院慈善基金的一筆數(shù)額不小的匿名捐助,至少不必再為下一臺手術費發(fā)愁。
唯獨她的工作久久沒有著落。
憑謝斯存的履歷,到大洋彼岸去拿樊登兄弟事務所的offer都綽綽有余,可別說語言考試的報名費和異國他鄉(xiāng)的生活開銷,單單是只能徘徊在療養(yǎng)院低級病房內外的母親,就足以將謝斯存的無限可能連根拔起斬殺過半。
的確是條條大路通羅馬。
可有的人根本就負擔不起去羅馬的過路費。
三個月的時間謝斯存跑遍了J市全島的A級律師事務所,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接到進入二輪面試的通知再以更不可思議的速度在二輪面試前被除名的效率,日日都在不斷攀升。
謝斯存此時才嘗到了自不量力妄想用幾張檢舉資料就能和譚伽對壘的苦果。
她早預料到這樣的手段無法撼動譚氏的根基。但她未曾預料到的是,任何一條按照法學教科書中的邏輯都足以立即讓譚伽被送上法庭的證據,甚至都無法叩開廉署懸掛著紅色天枰的大門。
于是謝斯存沒有得到任何實習機會,卻得到了第一條寶貴的實戰(zhàn)經驗。
不要妄圖使用學院派的技巧,來戰(zhàn)勝教科書里不存在的惡魔。
就這樣熬到港城難得的秋季。
她依然藏著一雙紅底鞋,在水泥叢林中如尋隙筑巢的候鳥一樣慌不擇路四處奔波。
藍道是濱海度假區(qū)外一間少見的中餐廳。
除了名字聽起來很西式,從進門的關公像到大廳的風水臺一概板上釘釘本土氣質。
老店原本開在市中心不遠的弄堂里,林深從還在第九醫(yī)院實習時就是???。
讀博的那幾年幾乎沒有一天人過的日子,從睜眼起就扎進醫(yī)院沒日沒夜地跟手術,夜班結束貓在宿舍天昏地暗寫論文,一抬頭天黑了,再一抬頭天又亮了。只有鬧鐘沒有生物鐘,一邊嗑著維生素一邊熬大夜,一邊拼命抹生發(fā)膏一邊頭發(fā)玩兒命往下掉,每一秒都在猝死邊緣反復橫跳。
半夜下了最后一臺手術餓得幾乎原地臥倒,出了院門環(huán)顧四周,只有弄堂里的老店還亮著燈。
自從姥姥走后,林深孑然一身,學校和科室的薪資補貼發(fā)下來,也逐漸有了積蓄,她原本放下手術刀動手能力立即清零的一個人,更是不可能耗費珍稀的補覺時間鼓搗吃的,于是老街里的藍道晚茶鋪就成了第二食堂。
后來老街改建,鋪子把新店開在人流量更大的度假區(qū)外,經過幾近一個世紀的風雨洗禮,翻修、搬遷后開門迎客,只有老灶上那一鍋翻滾的茶色老鹵姿色未改。
坐在她對面的是一個本該紅裙艷烈的姑娘。
她渾身上下的顏色卻都被黑色的風衣盡數(shù)包裹。
唯獨領口處隱約露出兩道紅色的曲線,在脖頸下打了結,做絲巾的形狀,藏起一直懸掛在頸窩正中的雞心項鏈。
她心不在焉拿吸管撥動著酒杯里烏青的橄欖,神色已經同十數(shù)年前那個在J大校門口熱情對林深歡笑的女孩判若兩人。
“今天這么有空,約我出來?”
林深把幾天前從謝斯存口中聽來那一番欠債還錢和表達感謝的言論原文轉述,說她特地把她約出來,請客吃飯,履行自己拖欠多年的道德責任。
對面將紅裙藏在黑衣中的女子聽罷無動于衷,甚至無聊地聳聳肩,轉頭沖吧臺的酒保打了個響指。
夏時歇是從前林深最羨慕的那一類人。
在大一入校那天她笑嘻嘻地站在林深面前讓自己叫她師姐的時候,還只有十六歲。
幾乎沒有人不知道夏時歇是個天才。
她十二歲考入少年班,十六歲升入J大攻讀天體物理,二十三歲完成博士論文,同時收到了國際天文協(xié)會的會員邀請,是該組織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亞裔成員。
如果事情一直順利下去,她現(xiàn)在應該在某個世界角落的天文臺注視著宇宙之外所發(fā)生的太陽磁暴或行星軌道,然后仰望著璀璨天河安然入睡。
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頂著一副重度失眠患者專用的黑眼圈,用無限趨近007的作息和林深這種一天幾臺手術的外科醫(yī)生比到底誰先過勞死。
“最近怎么樣?”
“就那樣。”
“聽說你又簽了新項目?”
“是份對賭協(xié)議,上半年會比較緊張,所以最近都沒空再出來臨幸你了?!迸紶栂臅r歇還可以強迫自己打起精神,用當年的方式和林深開開玩笑。
而對面的人如今卻只有苦笑。
如果沒有夏時歇,林深這輩子的好多道坎兒也許都抗不過去。
在J大還沒有特殊貧困生補貼項目的時候,林深把手里過半的錢都轉回家中,靠一個月幾百塊的普通餐補根本難以度日,加之醫(yī)學生極端的學習強度,想要抽出閑暇時間像其他經濟條件有限的學生一樣打工兼職,更是天方夜譚。
然而長達八年的時間里,直到她領取第一筆正式工資,林深的學生卡中每月都會多出一筆來自某個項目賬號的額外津貼。
在J大的學生論壇上,這個項目被昵稱為“悄悄塞錢”。
每個月初津貼發(fā)放時,論壇專帖下都會涌入大批匿名的致謝回復,有時津貼的數(shù)額甚至會比學校發(fā)放的補助還高出許多。
這筆登記在夏氏證券旗下的基金發(fā)起人之一,就是夏時歇。
不同以往高校發(fā)放助學金需要貧困生親自簽字領取的程序,夏時歇帶領學生會信息部,在校園卡系統(tǒng)寫入了一個后臺程序,可以通過食堂點餐的選擇,生活開銷的內容支項,自動比對受助人的消費曲線,從而計算出當月最應該獲得津貼的經濟困難學生。
基金完全由夏氏證券的專業(yè)團隊運作,一概管理支出蓋由夏氏負擔,但夏時歇將它帶進學生會用以資助J大貧困學子時,卻并未公開資金來源,而只在學生會的經費報表一欄,把它填寫為普通的“社會捐助”。
“不因貧窮而喪失尊嚴,不因被幫助而感到愧疚?!笔窍臅r歇帶著她在J大學生會發(fā)起的許多個學生服務項目,參與J市青年代表選舉時,所使用的宣言之一。
她從一開始就毫不隱藏自己從政的目標。
不像大多數(shù)貪慕虛位還故作清高,只會在選舉期臨時抱佛腳,奔走呼號拉扯出不切實際的大旗的競選者,夏時歇手中的每一筆資歷都一磚一瓦貨真價實。
從十二歲進少年班開始,她就致力于呼吁將少年班選舉考試推行至各個邊遠地區(qū),修改考試方案,收錄更為公平的智商指數(shù)做參考值,而非只有接受高昂專門學科教育的學生才會做的疑難試題和考試一局定勝負。
十六歲進入J大學生會她便著手落實特別助學基金項目,幾年間受益者從幾十人擴大到覆蓋各個學院上千人之巨。隨后她又吸引科諸多研機構發(fā)起學術獎勵,為需求高昂學科工具與學術資料的冷門專業(yè)研究生提供與學術成果掛鉤的資金支持,因此催生出的學術項目直接帶動J大當年的學術影響力暴漲7個指數(shù)點。當選青年代表后,她成了媒體口中“最難對付”的新聞發(fā)言人克星,在任何一次有她參與的答問記者會、公開聽證會上,夏時歇絕對都能以最刁鉆卻最切中要害的問題令職責部門的新聞發(fā)言人頭頂冒煙。
有人說不出十年,夏時歇或許就能當選首位J島女市長。
夏時歇是一個與自己截然不同的人。
林深愛極了她身上那股肆無忌憚敢同生活面對面叫板的力量。
當然也有許多非議者認為這一切不過都源于她高不可攀的顯赫家世。
然而只有這些年眼睜睜在她身邊目睹了這一切的林深明白。
她如何在同別人一樣熬夜復習之后,還要為演講稿不眠不休搜集資料,如何為了給學術獎金池爭取一筆數(shù)額可憐的贊助,跑遍各個研究所磨破嘴皮,如何為了保護一個告發(fā)知名教授性騷擾的女生學業(yè)不受影響,以自己的名義向學術委員會提交舉報材料,公開接受各家媒體的采訪報道,網絡上鋪天蓋地罵她想趁機火一把的聲音蓋過了想要挖掘受害女生個人信息的好奇,后者得以順利拿到學位證,涉事教授被免除職務,一切圓滿,只有謾罵夏時歇的黑話題還熱度居高不下。
林深明白,在夏時歇至此已經如此輝煌的履歷中,只有姓氏是來自那個顯赫家世的饋贈。
她原本可以同那顯赫的家世一樣,與浩瀚銀河為伴,目無下塵過這一生。
而生于云端之上,學習著如何解讀宇宙的夏時歇,卻鐵了心要留在在這個泥濘流俗的世界中戰(zhàn)斗。
這是從小到大都發(fā)愁著該如何掙扎出這一身泥濘的林深,最欽佩她的地方。
她像沙漠中央誰憑借魔法催開的玫瑰。
她曾用那樣熱烈的姿態(tài)活在這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