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家人跟魔魘打了千年交道,說不上看淡生死,但也沒尋常宗族那些講究。
即便是重規(guī)矩的仲長老,也把仲至正的喪事操辦得風風火火。
仲至正當天就被火化,骨灰送入后山族墓,等著刻好牌位準備齊全,第二天在祠堂祭奠。
全堡上下六七百人都動了起來,仲杳更不能置身事外。陪同火化、收斂骨灰、送入墓穴、封墓誦經、整理遺物,忙到入夜才告一段落。
在主樓里的飯?zhí)貌莶莩粤死涫?,披麻戴孝的仲杳回到房間,坐在椅子上捶腰思索。
貴為少堡主,身邊連丫鬟小廝都沒有,這地方的人活得真難。
更難的還在后面……
祠土明日就能吃到,《九土轉德經》二轉在望,到時會有什么變化,很讓人期待。
可便宜老爸暴斃,魔魘進逼,前景就不妙了。
七年前季家覆滅,仲家還能堅持幾年呢?
說起來貫山周邊不只仲季兩家,還有山北的伯家莊和東面的叔家鎮(zhèn)。
伯仲叔季四家,千年前是一個祖宗,分出四支,散落在貫山各處繁衍生息。
據說四家身負秘密使命,必須扎根在貫山,一旦遷徙,就會失去祖宗家神的護佑。
這個世界,是有神靈的。
有山神、土地、水伯、城隍,有受了香火卻無神位的草頭神,也有宗族家神。
可惜貫山被魔魘侵蝕,早沒了神靈,四家由盛轉衰,祖宗家神已成傳說。
至于什么使命,對凡人來說,百年就已人事皆非,哪有守得住千年的使命?
所以這事也就變成“據說“了,從長老到堡主,都不知道祖宗當年交代了什么任務。
不過族譜清晰,牌位俱全,這就是傳承。
傳承既在,既壓著使命,也栓著希望。
四家都不愿遷走,世世代代咬著牙在此苦撐。
何必呢……
仲杳慨嘆,這世上還有什么使命,能比家族存亡、血脈延續(xù)更神圣?
那些翻江倒海、只手摘星的仙人大能,求的也是長生啊。
明天吃了祠土就跑路?
這畢竟是個修仙世界,按正統(tǒng)套路,就該斬斷塵緣,一心向仙。
季小竹的身影驟然浮現(xiàn),然后是一張張臉。
兄弟姐妹、叔伯嬸姨、叔爺長輩、家仆伙伴,以及無數叫著“少堡主”,恭謹樸實的堡民。
他成為仲家人只有七年,跟仲至正關系惡劣,但嚴格的說,仲至正并未虧欠他,其他人對他更是付出多多。
仲家,仲家堡,有恩于他。
人之為人,的確要講忠孝仁義啊。
這跟修仙世界的畫風不符,可仲杳覺得,違背本心的話,也修不成什么仙。
等《九土轉德經》修到二轉,看有什么變化,再琢磨怎么應對魔魘逼近的危機吧。
總之這個堡主的位置,他決定接下了。
打個呵欠,正準備入睡,房門被輕輕敲響。
只敲了兩下,門就被推開,窈窕身影閃了進來,是季小竹。
少女不是親族,以外侄身份服喪,只是一身白衣,襯得她清麗出塵。
“阿杳……”
她溫婉的道:“對不起,早上說的話太重了,你沒生氣吧?!?p> “我看你整天都呆呆的,一滴淚都沒有,這是傷心到了極點,不好。”
她走到仲杳身邊,把他抱進懷里,輕輕拍他的背。
“哭出來吧,阿杳,不然會憋壞的?!?p> 仲杳先是一楞,再啼笑皆非,接著感動不已。
季小竹對他面上嚴厲,心里卻是關切至極。
不過還被她看做小弟,就不合他心意了。
仲杳悶悶的道:“沒有,沒有淚。”
也沒有胸,伙伴們背地里叫她“竹竿婆”,就是因為她又高又平。
“為什么?”
季小竹放開他,很嚴肅的問:“你還在恨你爹?”
仲杳反問:“你不恨嗎?”
七年前,仲至正帶著仲杳拜訪季家谷,恰好魔魘爆發(fā)。
季谷主夫婦將季小竹交托給仲至正,可那家伙居然自己跑路了。
不僅丟下季小竹,還丟下了仲杳。
兩個小孩相互扶持,艱難逃命,不慎摔下山崖,卻幸運的避開了魔魘。
就在那時,真正的仲杳魂飛魄散,由他取而代之。
等他們被救回仲家堡,見到早早跑回來的仲至正,那家伙居然說是他們自己走丟了。
那時候季小竹驚魂未定,仲杳剛轉生幾臉懵逼,都沒覺出異常。
隨著年歲增長,細細回想,才明白過來。
“以前還有些,后來想通了?!?p> 季小竹說:“仲堡主是你爹不是我爹,我哪有資格恨他?”
“我只恨自己……”
“阿杳,你也沒必要恨。你爹生你養(yǎng)你,并不虧欠你?!?p> 仲杳哼道:“生我的是我娘,關他何事?!?p> 他提這事只是敷衍:“我也不是為那事恨他,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嘛。”
“我是恨他對娘的態(tài)度,連我娘埋在哪都不說,還把我當兒子嗎?”
少女握住他的手,柔聲勸道:“這都是小節(jié),你爹并不會因為這些事情,就不是你爹了?!?p> “你娘已經不在了,現(xiàn)在你又沒爹了,就剩你一個……”
下一刻她就激動了,捏得仲杳的手咯咯作響:“你該好好想想以后的事情?。 ?p> 仲杳齜牙咧嘴要叫喚,抬頭看她,一時愣住。
月光自窄窗投下,正好映在她臉上,讓那雙泛著淚花的深幽眼瞳晶瑩迷離,仿佛里面轉著星河。
他忍痛笑道:“不是還有你嗎?這下我們一樣了?!?p> 少女又氣又急:“可我保護不了你!魔魘到來的時候,每個人都只能靠自己!”
她抽起了鼻子:“明天你就是堡主了,能不能努力一點,哪怕只是……只是裝出努力的樣子呢?”
“你曾經說過,會跟我一起奪回我的家,找回我的爹娘,你忘了嗎?”
仲杳心中生起漣漪,隱隱景象在其中蕩漾,那似乎是七年前的記憶,卻支離破碎。
他試著碰觸那些碎片,卻像水中撈月,只得到類似驚懼的冰涼觸感。
少女忽然把他拉起來,眼里閃動熱芒:“現(xiàn)在就去練習!說不定你爹娘的在天之靈會保佑你,讓你一下子突破了呢?”
仲杳無語,姑娘你這是聽修仙故事聽出魔怔了啊。
哪有這么突破的,吃土才是正道!
沒得到回應,熱芒自少女眼中消退。
她勉強笑道:“是我昏頭了,你該好好休息,明天還有……還有更大的考驗等著你?!?p> 她放開仲杳的手,笑容更加僵硬:“到了明天,就得叫你堡主,再不能這么隨便了?!?p> 說完轉身,步履沉重的走了。
仲杳看著她的削肩,沉重得像扛著一座山,他明白,少女也在思考以后的事情了。
“小竹……”
他輕聲喚道:“明天,明天會不一樣的?!?p> 少女轉頭,眼睛又漸漸亮了。
她脆聲應道:“好!”
仲杳很快入眠,甚至做起了噩夢,夢到陶碗變成大山把自己壓在下面。
圓樓低一層的某間屋子里,一家人還在說話。
英武少年立得直直的,回答中年人的問題。
那中年跟仲至正相貌略似,氣質要陰沉些,聽完少年的話,捋著頜下短須說:“是嗎,當著你們,小杳也沒落淚啊,真怕他憋出問題?!?p> 中年身邊的婦人下巴尖尖,孝服襯著頗有姿色,聞言道:“有什么問題?”
婦人尖酸的說:“我瞧他好好的,哪有半點傷心的樣子,這會說不定正跟他的青梅竹馬快活呢。”
少年低頭拱手,很嚴肅的說:“娘親自重,怎么說這種污言穢語?杳弟和小竹向來守禮,他們是清白的?!?p> 婦人噎住,惱怒呵斥:“仲善存,你還教訓起娘來了呢?”
又鄙夷的道:“誰不知道他倆是一對,以后你得叫她堡主夫人了,仲家堡啊,早晚變成季家堡!”
中年人是仲善存的父親仲至強,仲長老的兒子,他向仲善存擺手:“好了,你去歇息吧?!?p> 等仲善存走了,婦人念叨:“瞧瞧我家善存,論模樣,論修為,論品行,哪點差了?卻要服侍那個又懶又惡的堂弟,這仲家堡啊,怕是要完!”
仲至強擰著眉頭訓斥:“讓善存當堡主?虧你想得出,別說胡話!”
婦人是仲善存的母親佘氏,起身叉腰:“什么胡話?當年你要聽我的,膽子大一點,爭取到你爹支持,哪還輪得到仲至正當堡主?”
“現(xiàn)在好了,除了修為高點啥都不行的仲至正沒了,他這個一無是處的兒子又要上臺。輪到兒子重蹈你的覆轍,又要和你一樣,一輩子活在庸人的影子里!”
“何況他娘來得神秘,去得蹊蹺,就連他的名字,都沒按咱們族譜??!”
仲至強冷笑:“婦道人家,就知道盯著面上的名分,以為那是花花衣裳?魔魘又涌動了,把善存推上去,是要他打頭去死嗎?”
佘氏一呆,氣勢頓時弱了:“這、這里真的要完?那咱、咱們是不是先想好搬……”
仲至強沉喝:“閉嘴!不想被爹扇成豬頭就別說那種話!背著說都不行!”
想到公公仲承業(yè)的為人,佘氏縮起脖子。
呆了會,她抹著淚花說:“我們死也就死了,可憐善存啊,他才多大,還沒娶媳婦啊?!?p> 又不甘的道:“那讓仲杳當堡主又有什么用?他才筑基二層,連管馬廄的王馬夫都不如!”
仲至強壓低聲音:“修為只是其次,有這身份就行。眼下這形勢,靠咱們仲家肯定撐不住,只能跟另兩家聯(lián)手?!?p> “所以……這個堡主,就是用來聯(lián)姻的工具。白天的時候,我和至重已經分別聯(lián)絡伯家叔家,約他們頭七過來談這事,爹也默許了?!?p> 佘氏寬慰的吐口氣:“也好,找媳婦還是得找小家小戶的,讓善存去伺候那兩家的跋扈姑娘,我可舍不得?!?p> 旋又蹙眉:“可仲杳不會那么聽話吧,季家姑娘又是個先天高手……”
仲至強曬然一笑:“那可由不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