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的人掙扎著,岸上的人想丟給他一塊浮木,卻錯手扔下一塊沉重的石頭。
***
精致的竹屋里飄出一陣陣苦澀的藥香味,冷風(fēng)徐徐吹過,藥香味隨風(fēng)飄遠(yuǎn),越來越淡。
屋外花團錦簇,一白一綠的兩個人安靜地躺著,他們緊閉著眼,臉上是無法洗凈的血跡斑斑。
桃夭靜靜坐在他們身旁,輕輕地、一點一點替他們擦去臉上的血,她的眼睛早就哭得紅腫,臉色十分蒼白,最可怕的是她不哭、不鬧、不語,緊咬的雙唇不再笑,那雙明亮的眼睛一夜變得空洞無光。
許久,仿扶風(fēng)不忍走過來,拉起了她。
“丫頭,喝了它吧?!狈鲲L(fēng)很是痛心,遞給她一碗藥。
昨夜的雨嚇得離奇的大,就像是決堤的洪水般,在看到桃夭臉色蒼白,渾身是血地推著一輛車,那輛車上裝著兩個人……不,準(zhǔn)確來說是兩具尸體后,扶風(fēng)便知道桃夭的一個大劫來了。
她沒安慰桃夭,只是靜靜將她扶進(jìn)屋里,為她處理傷口;桃夭也不哭不鬧,就像一個毫無生氣的破娃娃一樣任由扶風(fēng)為她包扎著,一言不發(fā),直到現(xiàn)在。
雖無言,但心中的痛是撕心裂肺的。
接過藥,也不管藥有多苦多燙,桃夭就一飲而盡,仿佛想是完成任務(wù)般機械。
“哎……”扶風(fēng)既心痛又無奈,她明白,現(xiàn)在無論自己說什么都沒用,丫頭聽不下也聽不進(jìn)去,這個劫,丫頭要靠自己走出來。
“師傅?!币恢睙o言的桃夭突然說話,只是語氣淡得如浮云,隨時會被屋外的寒風(fēng)吹走一樣,“我想去趟鬼門?!?p> 扶風(fēng)接過藥碗的手一頓,默然片刻后,她不忍道:“丫頭,你知道那是沒用的?!?p> “我想試試?!碧邑餐挮h,干裂的雙唇艱難扯出一抹苦澀的笑容。
她知道,自己不過垂死掙扎,但她還是想試試。
或許,她的玥姐姐好在等著她呢!
“……好吧?!狈鲲L(fēng)輕輕一嘆,“不過這次你可不許再胡鬧,不行就回來,不然為師這次可救不了你?!?p> 扶風(fēng)依舊記得上回桃夭硬闖鬼門差點把閻王殿給拆了的情景。
桃夭不語,只是淡淡點頭,隨后便輕輕抹去蕭玥臉上一絲血。
等著,小桃來救你們了。
***
萬物有靈,盡歸鬼界。鬼界在東方叫鬼門,四界生靈歸土后,身歸大地,魂歸鬼門,天道輪回,因果相應(yīng),世間所有一切都是在一個圓圈內(nèi)循環(huán)運作著,而鬼門就是這個圓圈的運作者之一。
四界生靈死后,其靈魂就會被閻羅王據(jù)其生前所作所為進(jìn)行分配,或投胎重生,或墜落牲畜道,只有極少數(shù)能得道成神。
除非魂飛魄散,否則一切皆可輪回。
再次來到鬼門,桃夭環(huán)顧四周,不禁自嘲一笑。
七年前闖鬼門無果,她便暗下決心定要保護好身邊的人,決不讓自己有可能再度闖鬼門要人。
只是,這世事弄人??!
一切,只怪她太過自信……
踏過火海,桃夭站在那用火巖筑城的、赫赫寫著“鬼門“兩個大字的門樓前,兩個看守門樓的鬼魂一見到她,立馬豎起三叉戟,兇巴巴道:
“何處鬼魂,竟敢在此游蕩!“
桃夭只是淺淺一笑,拋下一句“新來的?“后,無視它們直直走過,不,準(zhǔn)確來說是穿過它們!
那兩個鬼魂嚇得下巴都掉地了。
鬼魂是穿不過鬼魂的,除非……
“活人!她是活的!”其中一個鬼魂鬼叫著。
死了那么多年,還是第一次看見有活人進(jìn)入鬼門!
“快去告訴閻王爺!“
然而不用它們?nèi)ゴ蛐蟾妫邑苍缇妥叩介愅醯?,并且一腳踹開那扇雕刻著無數(shù)牛鬼蛇神的石門。
殿內(nèi)一片青光冒出,鬼火一直由石門蔓延至一張石桌前,只見石桌上堆滿數(shù)不盡的小冊子,幾個透明的、正飄在上空忙于批閱冊子的魂魄在石門被人踹開后,嚇得魂都淡了。
“誰啊!“沉重的聲音響起,在如山的小冊子堆里,一張彤紅的臉冒了出來,他的下巴還留著長長的胡子,看上去十分兇神惡煞。
可是紅臉在看到桃夭后,突然呆住。
紅臉鬼怪,修羅閻王。
“哎呦喂,姑奶奶您怎么來了?“修羅閻王竟媚笑著小跑至桃夭身旁,人間兇神惡煞的代表竟一臉討好對著桃夭。
這小祖宗怎么又來了啊!沒人知道閻羅王此刻內(nèi)心在抓狂。
他清清楚楚記得,七年前這個小祖宗為了要回她母親的魂魄,竟大鬧鬼門,把他的閻王殿給拆了,差點就將鬼門給毀了。
可好死不死,她上頭偏偏有位他得罪不起的人物罩著她?。?p> 現(xiàn)在想起來,閻羅王還是怕怕。
“新修的閻王殿不錯嘛。“桃夭笑著,那笑容就像是冰縫里里裂出了水一樣,笑得閻羅王心里一寒。
“過獎過獎?!伴惲_王只好訕訕笑對。
“不想再重建一次吧?“桃夭覆手而立,眼都不眨一下,用平緩的語氣說著威脅的話。
閻羅王一聽,內(nèi)心一“咯噔“,徹底涼了……
“不想?!八麨槭裁催@么命苦?。?p> “那好,這次來我找你要回兩個魂魄。“桃夭回過視線,伸出了友善的小手手。
“這個……“牛一樣壯的閻羅王竟扭捏起來,搓著自己的胖手手,小心翼翼道,”恐怕不行……“
“嗯?為什么?“桃夭雖依舊笑問,但那個帶著鼻音的”嗯“很露骨地表示出她的不耐煩,”上次你說我阿娘的魂魄不全無法歸還,但這次這兩個人的魂魄可齊全得很呢?!?p> “……姑奶奶啊,真的不行!“閻羅王想哭,因為他感覺到這小祖宗要發(fā)飆了,”天道輪回,誰也無法逆轉(zhuǎn)啊!“
“哦?“桃夭瞬間收起笑容,瞇起了眼,十分可怕,”所有,你不還咯?“
一陣陣陰風(fēng)吹入,吹翻了桌子上的小冊子,似感覺到危險來臨,那些辦公鬼魂立刻嚇得徹底魂淡,消失了。
縱然閻羅王是冷血的,但此刻他感覺到那久違的寒意從腳底竄上頭頂,冷得他發(fā)抖。
是這個表情了,上次這小祖宗發(fā)飆時就是這個樣子。
不笑,瞇起眼,目無一切,所有生的東西在她眼里仿佛是死物一般。(雖然他這里的確都是死物)
一股巨大的力量瞬間籠罩住桃夭,此刻的她,比鬼門里一切牛鬼蛇神都可怕千百倍。
堅硬石頭做成的閻王殿承受不了這股強大的力量,星星零零的碎石快像下雨一般掉落著,閻王殿似快要塌了!
“姑奶奶,你就算殺了我我也沒辦法還兩個魂魄給你啊!”閻羅王急得快哭了,連忙求饒。
“如此,這個鬼門也沒什么用了吧!”語氣依舊平靜,話語依舊狠辣。
說罷,桃夭釋出的力量更加強大了。
鬼門外,結(jié)界中,竹屋里,扶風(fēng)看著身旁那具用瓷土塑成的等比泥人額上裂出一道縫,不禁皺眉。
“又亂來!”扶風(fēng)氣道。
“姑奶奶,我不可以,你可以??!”閻羅王似想起什么,連忙喊道。
震動突然停下,桃夭收回力量,盯著閻羅王,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
閻羅王松了一口氣,連忙道:“生命之樹,姑奶奶,只要借助生命之樹的力量,就能逆天改命,到時你想從天神手上拿回兩個鬼魂就不是難事了。“
生命之樹……
桃夭思索著,眼底流過一抹復(fù)雜的神色。
感覺到桃夭相信自己,閻羅王立刻趁勝追擊道:“姑奶奶您放心,我先幫您看著那兩個魂魄,但您可快點,過了頭七,那兩人就必須輪回了?!?p> “多謝!“桃夭聽罷,恭敬一拜,連忙走出閻王殿。
“不用謝,慢走??!“閻羅王揮動著小手帕”歡送“桃夭離開,可打心底里他可不想這位小祖宗再來了。
一出鬼門,桃夭嘴角便溢出一道血。
她走進(jìn)竹屋,扶風(fēng)一見,連忙點了她一道穴,封住了她體內(nèi)那股霸道的力量,隨后喂了她一顆藥,這樣桃夭的血才算止住。
“不是跟你說過,萬不得已不可動用你體內(nèi)那股力量嗎?“扶風(fēng)扶著桃夭,忍不住責(zé)備著,可心里卻擔(dān)心得很。
“是啊,萬不得已啊?!疤邑卜吹剐α?,頗有自嘲的意味。
圣女血脈自古便繼承了生命之樹的部分力量,隨血統(tǒng)流傳,流傳至桃夭這一代,這股力量達(dá)到極點,桃夭不用修煉,僅靠這股力量她便能藐視這世間一切。
可是她不能用這股力量,因為這股力量過于強大,她的身體完全承受不了,用其,輕則七竅流血,重則筋脈盡斷,暴斃而亡;她也不能修煉,否則一旦她修煉過強,達(dá)到祭樹的要求,她就會被推上神臺祭樹,就像她的阿娘一樣。
那么美麗、強大的女子,卻要為了滿足世人對力量的欲望,犧牲了自己的一生,桃夭不想成為又一個阿娘。
什么使命,不過是欲望的托詞!
她只想活著,所以她寧可被人嘲笑是廢物、廢材,也不愿因這股強大的力量而丟了性命。
可是,她現(xiàn)在不是這樣想了。
原來她很貪心,不僅想要活著,還想要親情、友情、愛情。
七情六欲她無法掙脫,只能在感情的漩渦中掙扎。
“師傅,我要祭樹。“桃夭語氣淡得不食煙火。
她一直在逃避,誰料,上天竟然換了一種殘忍的方式,逼迫她去面對。
“斗不過,我們都斗不過。”羽落在她耳邊輕輕說著。
真的,斗不過嗎……
“不行!”扶風(fēng)突然怒吼,“你會死的!”
“我不怕?!碧邑残α?,“我不怕,只要玥姐姐能活過來?!?p> “就為了一個玥姐姐,你就要把四界推向深淵嗎?!”怒氣將扶風(fēng)那妖冶的臉扭曲得可怕,她從來沒像現(xiàn)在這般沖桃夭怒吼著,“為師跟你說過,生命之樹藏著的不僅是無上的力量,更是無窮的欲望!”
說著,扶風(fēng)仿佛看到很久很久以前,天地曾是一片火海。
“丫頭,聽為師的,不要,千萬不要喚醒生命之樹,好嗎?”扶風(fēng)忍者淚懇求道。
那年她犯了錯卻無法終止,現(xiàn)在,她不能讓錯誤再犯。
每千年就會出現(xiàn)一位能共鳴與生命之樹的人,他就是能喚醒生命之樹的人,桃夭就是這千年來的天選之人,只要她安度一生,四界就能太平千年。
桃夭流著淚,堅決搖頭。
“為師說過,只要生命之樹被喚醒,四界將生靈涂炭?!狈鲲L(fēng)皺起眉,忍著心痛,“如此,你還要祭樹嗎?”
“無所謂啊?!碧邑部扌χ?,著魔般,“沒有玥姐姐,四界于我而言,無所謂?。 ?p> 喪母之痛,有誰明白?這些年來,在桃夭最崩潰時,只有蕭玥陪著她,給她溫暖,填補了她心中那塊缺失的親情,蕭玥可以說是桃夭一生的光,沒了這束光,桃夭走不出黑暗,走不下去。
可是這束光要滅了,她能怎么辦?
反正四界在她眼里都要變得黑暗了,不要也罷……
“你……”
“師傅,對不起?!睖I劃下,桃夭絕情離開。
師傅,對不起,小桃沒那么偉大,她的心好小,顧不上四界。
***
桃夭回來了,消失一天的她帶著蕭玥和許見塵的尸體,回到千圣門。
千圣門內(nèi)一片死寂,許多弟子默默流淚。
得知兒子死訊后,許見塵的母親直接哭暈在千圣門,而許慎呢,哭倒是哭,但恨比痛更劇烈,讓他不得不清醒地面對眼前一切。
他發(fā)誓,一定要蠱魅門付出代價。
在一片哭泣中,桃夭走到青玉峰,走進(jìn)苓雨閣,在一排排箱子中翻出了被她遺棄在角落的圣裝,展開,只見一片潔白純凈如月牙般。
她苦笑著,她最討厭白色,不喜慶??!
可她最后還是穿戴好,一席圣裝出現(xiàn)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中。
“阿爹。”她走進(jìn)蕭厲,拱手作輯,“我想祭樹?!?p> 語一出,全部人都止住哭聲,驚訝看著桃夭。
“什么?”蕭厲不敢相信。
蕭澄兒和蕭無涯連忙阻止道,可桃夭只是給了他們一個放心的眼神后,他們就不便多嘴了。
“阿爹,我能喚醒生命之樹,不過……”桃夭說著,看向了蕭玥,“我要救他們?!?p> 暗處,一縷白發(fā)掠過,帶過一陣風(fēng),惹得殿上燭焰搖晃,卻無人察覺。
桃夭的堅決讓蕭厲無可奈何,加之仙門眾人也十分迫切想喚醒生命之樹,所以他也就同意了,同時有十分害怕,怕圣女血脈就此斷送在桃夭身上。
圣地結(jié)界打開,桃夭洗盡一切煙火,緩緩走向那棵銀裝素裹的大樹,而她身后站滿了七大仙門的人。
有人擔(dān)憂,有人傷心,但更多的是興奮和貪婪。
耳邊那棵樹又在和她說話,可桃夭只是不屑一笑,緩慢伸出手,在觸碰樹的軀干時,生命之樹突然閃爍,她耳邊那仿佛來自天上的空靈聲越發(fā)刺耳。
她感覺到,這棵樹很貪婪。
“想要?那給你!”眼底流出一抹決絕,桃夭猛地在手上劃出一道血口,將血口印在樹上。
體內(nèi)那股強大的力量在一瞬間像是被什么吸住那樣,飛速匯聚在掌心上,血爭先恐后地流出,沿著樹干的紋路,快速融進(jìn)生命之樹。
生命之樹猛烈閃爍,而桃夭雙唇漸漸發(fā)白。
就在眾人看到希望而興奮時,生命之樹閃了幾下便停止了,四周又歸于一片平靜。
“怎么回事?”正激動著的榮世耀看到一切歸于平靜后,不由心急如焚,“圣女,是不是血不夠?”
“什么叫血不夠!”凌子軒怒了,“你沒看到她嘴唇都白了嗎!那道你想抽干她的血!”
“凌門主,我不是這個意思?!睒s世耀慌忙解釋著,這小子怎么突然這么兇?
“那你是什么意思?”
……
下面早就吵成一片,可桃夭什么也聽不見,連那空靈的聲音也不見了,生命之樹和她之間的呼應(yīng)不見了,她感覺,自己好像喚醒不了它
喚醒不了它,就救不回玥姐姐了……
不要!
桃夭毫不猶豫往手上化出一道更大的血口。
她知道,生命之樹要的不是她的血,而是她的力量,可是……
她慌了,心亂了。
洶涌而出的鮮血流到樹干上,可是生命之樹再也反應(yīng)。
血成線滑落,落到變低銀絮上,白中紅,刺眼的很。
“不可能!”桃夭不愿相信,拼命捶打著生命之樹,“你給我醒過來!”
求求你,醒過來,玥姐姐還在等著我。
求求你……
可任桃夭如何捶打,生命之樹毫無反應(yīng)。
星星零零的銀絮飄落,嘲笑著桃夭的不自量力。
“看來,又失敗了?!?p> “千年了,這圣女血脈是不是騙人的???”
……
臺下議論紛紛,吵鬧得很,可桃夭早已什么都聽不進(jìn)去了。
最后一絲希望被掐滅,溺水的人不管怎么掙扎,她終究抓不住那根救命稻草,被四周的漩渦給卷入了深淵。
四周一片模糊,她的耳邊只留下了陣陣轟鳴聲。
一口鮮血吐出,染紅了那潔白的圣裝。
沒了,什么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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